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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兩天前的事情。現在又是禮拜日。如果你做的是這種工作,你就覺得似乎天天都是禮拜日,或者禮拜六晚上。你剛剛準備完這個星期的事情,下個星期就到了。今天早晨,我從你母親陸續給我挑揀出來的那些講道稿里拿出一份,讀了一遍。稿子是關於《羅馬書》第1章的。「他們的思念變為虛妄,無知的心就昏暗了。自稱為聰明,反成了愚拙。」等等。《聖經·舊約》的經文出自《出埃及記》 ,愚昧無知造成的災難。我的這篇講道稿抨擊了理性主義和非理性主義。我的觀點是,這兩種主義都崇拜創造物,而不崇拜造物主。我瀏覽了一遍,不時感到驚訝。有時候,因為說得很對;有時候,因為錯得讓我汗顏。而總體上的感覺是,那一定是別人寫的。傑克·鮑頓穿著那身讓人感到很累的套裝,系著領帶,坐在你身邊。你很高興。我相信你母親也很高興。

這種做法和我對於佈道的理念完全不同。站在這兒,讀一摞早已泛黃的手稿。上面寫的都是自己一時的心得,現在試圖沖淡半輩子前的某個夜晚注入字裡行間的那種絕對和肯定。小鮑頓坐在第二排。他似乎總能看穿我。我最近覺得,他或許會抱著玩世不恭的希望,到哪個教堂去聽哪位牧師講鮮活的真理,而此刻,我卻是在嘟囔那些早已沒有生命的廢話。他就坐在那兒,面帶微笑看著我。我確實認為,將理性主義和非理性主義聯繫起來,也就是說將唯物主義和偶像崇拜聯繫起來考慮問題具有一定的意義。如果我有精力,一定會脫離經文,就此論述一番。可是現在我只能拿著那些舊講稿,照本宣科,和大家握握手,回家坐在睡椅上打瞌睡。我確實覺得小鮑頓實際上會因為我講的這些東西和我們之間談的那些事情以及他本人毫無關係而感到慰藉。上帝保佑這個可憐的傢伙。事實是,站在這兒,我希望能為自己老年的恐懼找到理由。這讓我驚訝。我覺得,我彷彿已經把妻子、孩子遺贈給他,如果我能彌補他自己的損失的話。

今天早晨,我醒來之後,心裡想,我們這座小鎮也可能會因它所有的真相淪落到地獄的最底層。錯誤在我,也在別人。我回想我這輩子這兒發生過的事情——大旱,大流行性感冒,經濟大蕭條和三次可怕的戰爭。在我看來,我們從來沒有對剛剛經歷的災難反思,並且提出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那就是,上帝想讓我們從中明白什麼?「傳道」這個詞來源於古法語predicateur,意思是「預測未來」。那麼,「預測未來」除了想在那些麻煩中尋找意義之外,還能有別的什麼目的呢?

哦,我們沒來得及提這個問題,問題就拂袖而去。我們變得就像沒有法律的人,連左手右手也分不清楚的人,只是擱淺在沙灘之上。陌生人或許會問,為什麼這兒有一座小鎮?我們自己的孩子也會問。誰能回答他們?它只是沙丘之間一個頑固的「前哨陣地」,離堪薩斯州「一彈之遙」。這也正是這座小鎮存在的全部目的。它是約翰·布朗和吉姆·萊恩需要躲藏和休息時的根據地。像這樣的小鎮至少有過一百個,都是在早已被人遺忘的內戰高潮之時建起來的。它們的規模大小、破敗程度,足以衡量當初建設者的勇氣和熱情。現在,這些小鎮看起來那麼難看、土氣、可笑,即使對那些在這兒住了一輩子,對它的歷史、現狀了如指掌的人也這樣。我也覺得它荒謬可笑。我真的認為,我之所以從來沒有離開這裡,是因為害怕一去不復返。

我曾經提到,我的父親和母親離開了這裡。是啊,他們當然走了。愛德華在墨西哥灣海濱地區買了一塊地,還為他自己一家和父母建了一幢別墅。他之所以這樣做,主要是為了我母親離開這個氣候惡劣的地方。他真是一片孝心,因為我母親的風濕病年紀越大越嚴重。當初的想法是,他們在愛德華那兒住上一年,然後就回基列,等冬天天氣冷了,再到南方,直到我父親退休。所以,第一年,我就替他上講道壇佈道。可是父母親除了回來看過我兩次之外,再也沒有回來。第一次是路易莎去世之後,第二次是回來勸我跟他們一起走。那一次,我請父親佈道,他搖了搖頭說:「我再也幹不了這件事了。」

他對我說,他不想把我一個人留在這兒。事實上,他希望我能在比這兒更廣闊的世界,創造自己的生活。他和愛德華都強烈地感受到,如果我能取得更多的經驗,一定能派上更大的用場。他對我說,無論從多遠的距離看過去,基列都是個「古代遺址」、「出土文物」。我提到我們在這兒擁有的歷史,他笑了起來,說:「那不過是些古老的、遙遠的、令人不快的往事,許久以前的戰鬥。」我聽了以後,很生氣。他說:「看看這個地方,一棵樹剛剛長大,就會被風吹斷。」他向我詳細敘述了外面世界的精彩。我暗下決心,永遠不冒險去體會都市的繁華。他說:「我已經認識到,我們生活在這裡,受到非常古老、非常褊狹的觀念的限制。我想讓你明白,你不必忠誠於這些觀念。」

他認為他可以原諒我對那些觀念的忠誠,彷彿那是對他的忠誠,彷彿那只是他可以為我糾正的、好心犯下的錯誤,彷彿那不是對我自己的忠誠,一絲一毫也不是。姑且不談上帝——可以這樣說——因為那時候,我知道得非常清楚,就像我已經知道好多年、好多年一樣,上帝完全超越了我對他的理解。這就使得對他的忠誠和對習慣、教義以及對碰巧與他有關的記憶的忠誠全然不同。我知道這一切,那時候就知道。他以為我多麼無知。可我讀過歐文 、詹姆斯 、赫胥黎 和斯維登堡 ,哦,看在上帝的分上,還有布拉瓦茨基 的著作。他對此一清二楚。因為實際上他從我肩膀後面看過我讀的這些書。我還訂閱過《國家》。我不是愛德華,但也不是傻瓜,我說起話來同樣頭頭是道。

我不記得自己當時說了什麼,只是大吃一驚。哦,他這番高論起到的效果只是使我對這個我從來沒離開過的地方平添了幾分鄉愁。我無法相信他會對我說這樣的話,就好像他認為我沒有能力把忠誠寄予我認為合適的地方。我怎麼能接受一個對我的評價如此之低的人的忠告呢?這都是我那個時候的想法。哦,那是怎樣的一天!然後,一兩個星期之後,我收到他的一封信。我曾經對你提到過那時的孤獨、黑暗,我已經嘗到那是什麼滋味兒。可是那天,好像一股寒風席捲了我。那徹骨的寒冷我卻從來沒有感受過。那寒風吹了我一年又一年……父親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丟給上帝。這是事實,所以我沒覺得懊悔。我付出太多的辛酸,但也從中學到許多。

為什麼往事又浮上心頭?因為我在想生活中的挫折和失望。這種挫折與失望太多太多。關於這些,我並沒有都對你講過。

今天早晨,我到銀行拿支票兌換了一些現金,希望能用這點錢幫幫傑克。我想,他也許需要錢到孟菲斯。不一定現在就需要,但是總會派上用場。我去了鮑頓家,等待著,和誰也沒什麼話好說,白白浪費著寶貴的時間,直到有機會和他單獨說話。我把錢放到他手裡,他笑著放回到我外套的口袋裡,說:「你這是幹什麼?爸爸。你自己也沒什麼錢。」他的目光變得冷峻,說:「我要走了。別擔心。」我取出來的是你的錢,你母親的錢,實在沒有多少,想給出去,結果卻是這樣。

我說:「這麼說,你要去孟菲斯?」

他說:「隨便別的什麼地方。」他臉上露出微笑,清了清嗓子,說:「我收到一直等待著的信了。」

我的心情格外沉重。鮑頓坐在他那張莫里斯式靠椅 上,目無所視。格羅瑞對我說,他整整一天只說一句話:「耶穌永遠不會老!」格羅瑞心煩意亂,傑克也神情沮喪。他們只是出於禮貌,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說著閑話,也許納悶為什麼我還不走。我也巴不得趕快回家。等到終於可以向傑克表明我來是想給他點錢的時候,卻得罪了他。

回家之後你母親服侍我躺下,打發你去找托拜厄斯玩。她放下百葉窗,在我身邊跪下撫摸著我的頭髮。休息了一會兒,我又爬起來,記下這些事兒。記下之後,我又看了一遍。

傑克要走了。格羅瑞心緒煩亂,來和我訴說。她已經向兄弟姐妹們發出「警報」,要求他們立即中止人道主義的勞動,趕快回家。她相信,老鮑頓將不久於人世。「他怎麼能現在就走呢?」她說。我想,這是一個貌似有理的問題。但我應該知道答案。這個家裡將坐滿可尊敬的人,他們的丈夫、妻子、可愛的兒女。他怎麼能心裡懷著那痛苦的「寶貴財富」,置身於這一切之中呢?——我自己也有妻子和孩子。

我可以告訴你,如果我曾經娶某個皮膚紅潤、身體健壯的女人為妻,她給我生下十個孩子,十個孩子每人又生下十個孫兒、孫女,我還會離開他們,在聖誕節前夜,在那個最寒冷的夜晚,徒步走一千英里,只是為了看你母親的臉,看你的臉。如果我永遠找不到你們,希望找到你們就是我的安慰。那是我孤寂中惟一的希望。這希望除了在我的心中,在上帝的心中,不可能存在於任何事物之中。這只是表示我對上帝永遠都感激不盡的方式,因為他把輝煌從這個世界藏起來——你母親當然除外——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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