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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我恩愛成病。 」這是《聖經》的經文。想起這句話,我不由得笑了起來。每逢遇到麻煩,我總是求助於《聖經》。現在,我選擇的經文是《雅歌》!也許我從中懂得了,如果我更年輕,如果我知道你母親沒有結過婚,這種為愛而受的煎熬在上帝眼裡一定很美。像現在這樣,那詩歌的美妙只能讓我傷心。

哦,下一個星期,我抓住她的手,對她說:「禮拜日晚上,我們有個《聖經》學習小組,如果你能參加,我們非常歡迎。」回家之後,我就祈禱,希望我的「狡猾」能得到回報。我又颳了臉,盡量靜下心來讀書,一直讀到傍晚。我早早地去了教堂。她正在門口台階旁邊站著等我,似乎想和我說幾句話。這時候,我開始懷疑——就像我經常懷疑那樣——上帝的恩典包含著燦爛的笑容。她滿頭秀髮散發著清香,對我這個微不足道的「鄉村老情郎」說,希望我給她施洗禮。

「小時候,沒有人為我張羅這件事,」她說,「我一直覺得缺了點兒什麼。」哦,她那悲涼的、絕對純潔的目光。

我說:「啊,親愛的,我們一定關照你。」然後做出一副非常健談的樣子,問她在這個地區有沒有家。

她搖了搖頭,用非常柔和的聲音說:「我壓根兒就沒家。」我感覺到一股為她而生的悲傷從胸中升起。與此同時,自己那顆卑鄙的心在感謝上帝。

就這樣,我開始教你母親學習基督教的教義,並且在適當的時候,為她施了洗禮。我非常快樂,已經習慣於看著她,看著她靜悄悄地坐在教堂里。我慶幸自己沒有毀掉半世清名,熬過了激情澎湃的那一段最難熬的日子。我沒有在大街上追她。有一次,我看見她從雜貨店走出來,就差點追過去。那次可真把我嚇得出了一身汗。由此可見,我那時候多麼容易衝動。儘管我已經六十七歲了!但是我始終如一地尊重她的年輕和她的孤獨。這一點,我可以向你發誓。我特別注意這方面的問題。我想,最好再找幾個年長、善良的女人和她一起學習。我相信這導致她可能因為害羞不敢發言。後來,我很為這事兒後悔了一陣子。

兩三個女人發表了她們對教義,特別是對罪惡和判罪的看法。這些觀點可不是從我這兒學來的。我指責收音機播放的那些東西在神學方面造成的思想混亂。電視更糟。你花四十年的時間教你的會眾領悟了那些深奧的道理,現在,一個神學常識比長耳大野兔多不了多少的傢伙在收音機里喋喋不休地講道。你的一切努力就付諸東流了。真不知道哪兒才是個頭。

不過,即使大家這樣說,都是出於好意,有時候,我也不得不加以引導。有一次,一個名叫薇達·戴爾的女人非常激動地談起「火焰」。這裡的「火焰」指的是「永久淪入地獄」。我只好拿下《基督教原理》,給她們讀了一段關於被上帝擯棄的人的命運的論述。他們受到的磨難是「用有形的東西比喻給我們看」。用撲不滅的火焰等等象徵性的東西告訴人們,「和上帝切斷聯繫,將是多麼悲慘」。那一段話就在我面前。當然是令人警醒、發人深思,而不是荒謬可笑的。我對她們說,如果你想知道地獄裡的苦難是什麼滋味,不要把手伸到蠟燭的火苗跟前體驗火的烤灼,而是要仔細考量自己靈魂最卑劣、最隱秘的角落都有些什麼東西。

她們都沉思默想了好一會兒。我也在考量自己,耳邊是習習晚風,陣陣蟬鳴。我幾乎在警告自己,等待我的將是無邊的孤寂、新的痛苦。我多麼痛恨為了所謂名譽、體面,我就必須克制自己,為了強加在自己頭上的那些所謂常識,必須把這份愛永遠藏在心底。可是,當我抬起頭,發現你母親正面帶微笑,看著我。她碰了碰我的手,說:「一切都會好起來。」

她的聲音那麼溫柔。世界上會有這樣的聲音,我竟是聽到這聲音的人,無論那時,還是現在,在我看來都是上帝深不可測的恩典。

別的女人來幫忙幹活的時候,她也來。把窗帘拿走洗乾淨,除掉冰盒裡的霜。後來,她一個人來幫我料理花園。把花園收拾得草木蔥蘢,繁花似錦。有一天傍晚,我看見她站在美麗的玫瑰花旁邊。我說:「我怎樣才能報答你?」

她說:「你應該娶我為妻。」於是,我就娶了她。

下面是我的一些想法:如果我只是作為上帝的牧師,把手放在她的額頭,純粹為她祝福,我就希望她的感受和我的感受完全相同。哦,我知道她喜歡我,對我也非常忠誠。但是,我希望,什麼時候,《雅歌》能讓她大吃一驚,彷彿那至理名言都是她的心裡話。我無法真的讓自己相信,她的感受會和我完全相同。我為什麼要對這個傑克·鮑頓如此擔心呢?愛情之所以崇高,是因為它像神的恩賜——對方是不是值得這份愛從來不那麼重要。我也許會留給她遠比我已經給予她的更大的幸福,儘管也會留下很多困難。有時候,我覺得我已經在她身上看到這種苗頭。如果上帝非要在那一刻讓我親自看一眼他想給予她的恩賜,我將從中找到上帝對我自己巨大的仁慈。

今天早晨,壯麗美好的黎明在前往堪薩斯州的路上經過我們的家。今天早晨,堪薩斯州從睡夢中蘇醒,走進明媚的陽光,對整個天空和大地莊嚴宣布,這個被叫作堪薩斯,或者愛荷華的大草原又迎來它有限歲月中新的一天。然而,光明是持續不變的。我們只是在那光明之中「翻來覆去」罷了。每一天都是完全相同的夜晚和黎明。我祖父的墳墓融入陽光之中,那塊小小的墓地雜草叢生,滴滴露珠映照出太陽的輝煌。

「你曾在伊甸神的園中,佩戴各樣寶石,就是紅寶石、紅璧璽、金鋼石。 」

我在想,等你到了我這把年紀的時候,也許和我一樣,想記錄下自己一生中的某些經歷。根據我的經驗,人年紀大了,在某些方面不再健壯,所以,越老就越難保持對自我的意識。

為什麼我喜歡想到你老?你讓我看你的乳牙鬆動時我心裡涌動的柔情,和我想像你膝關節最初的疼痛的柔情一樣。要勤於祈禱,老年人。我希望你對這個世界比我看得更多——我沒能到處走走,得怪我自己。我希望你讀我留下的那些書。願上帝保佑你耳聰目明,當然還要有健康的心臟。我希望我能幫助你挑起生活的重擔,一路同行許多年,可是只有上帝才能最終感受到這種為人父者的滿足。

今天很怪,我一直心煩意亂。格羅瑞打來電話請你和你母親去看電影。她來接你們的時候,把老鮑頓帶來了。她扶他走下汽車,走過門前那條小路,走上台階。現在他輕易不出門,突然出現在我們家門口,我著實吃了一驚。我們請他在廚房餐桌旁邊坐下,給他倒了一杯水,你們三個就走了。所有這些麻煩事似乎把他壓垮了。他坐下來的時候,讓自己臉上多多少少有點和藹可親的表情,可是閉著一雙眼睛,時不時清清嗓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收音機里正播著什麼,我們聽了一會兒。如果有什麼有趣的事兒,他就呵呵笑幾聲。我估計他就這樣呆了將近一個小時,才開口說話。

他說:「你知道,傑克還沒有學好。還不好。」他連連搖頭。

我說:「我們已經談過這事兒了。」

「哦,是的,他談過,」鮑頓說,「可他從來沒有對我說過為什麼要回來,也沒有對格羅瑞說過。他似乎在聖路易斯有工作。具體什麼工作,我也不知道。我們都覺得,他可能結婚了。我暫時相信他是結了。詳細情況也是一無所知。他似乎手裡有點兒錢。有多少,怎麼賺來的,一概不知。」他接著又說,「我知道,他和你、和埃姆斯太太談過話。我知道這事兒。」

然後,他又閉上一雙眼睛。他似乎費了好大勁兒才說出這番話。我想,那是因為他不願意說這些不得已才說的話。我把這些話當作警告。我不知道除了警告還會有別的什麼意思。我把他特意上門和我談這件事情,理解為他在強調這個問題的嚴重性。他當然是這個意思。現在,我又一次告誡自己,必須和你母親談一談。

我們還在廚房坐著的時候,小鮑頓走上門廊前面的一溜台階。我說,進來吧,順手推給他一張椅子。可是他在門口站了一兩分鐘,打量著我們,然後很快得出結論。他猜得八九不離十。我從他臉上的表情看得出。他總是懷疑人們聯合起來反對他。毫無疑問,這種懷疑在大多數情況下沒錯,就像此刻。當他的目光掠過人們裝出來的「鎮定如常」時——他似乎經常碰到這樣的場合——他的舉止有一點兒沮喪和尷尬。這就讓我因為自己也參與其中而羞愧,同時為他感到難過。他還有點惱怒,這自然和我有關。

傑克說:「我回家發現一個人也沒有,有點吃驚。」

鮑頓盡量打起精神,用他想讓別人聽起來說的是實話時那種輕鬆的口吻說:「對不起,傑克!女人們一起出去看電影的時候,埃姆斯和我一直相互照顧!我們以為你不會這麼早就回來!」

「啊,好,平安無事就好。」他說。我再次請他入座時,他坐了下來,直盯盯地看著我,半笑不笑。他想讓你知道,他心裡清楚你們正說他的壞話,而且相信你們不敢再試圖愚弄他時,臉上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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