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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並沒有責備「財產代管人」的意思。眼下他們不願意給這座教堂實質性的投資,我也理解。你知道嗎?如果我再年輕幾歲,就會自己爬到屋頂上親自修理。可是現在這副樣子,我大概只能往門口的木頭台階上擰幾個螺絲釘了。我看不出為什麼非要讓它在最後一兩年破破爛爛。這座教堂是非常簡樸,但它的格局相當不錯。如果能重新刷一遍油漆,它便是誰都需要的教堂,至少從表面上看應該是這樣。當然我也承認,其他方面還有很多不足。

我記得和他們說過,尖塔上的風標是我的祖父從緬因州帶來的,已經在他的這座教堂上空屹立許多年了。是老人家在為我父親舉行的授任聖職的典禮上送給他的。他對我說,緬因州的人們喜歡把這種「公雞」安到尖塔上,提醒他們記住彼得 的背叛,幫助他們懺悔。那時候他們真的不怎麼把十字架安放到尖塔上。但是我一提到尖塔上安的是「公雞」,他們就顯得局促不安——原來尖塔上連十字架也沒有!此前,居然沒有人注意到這一點。我知道,現在既然他們已經惦記上這件事,就一定會豎起一個十字架。他們會抽出時間做這件事情的。他們說,將來可以把這個風標安到什麼地方的牆上,比方說,劇院前廳,讓大家欣賞。他們怎麼做,我都不在乎。我只是提醒他們,因為我不想讓這個風標和別的東西一起當垃圾扔了。它已經很古老了。如果真的安到什麼地方,至少你可以好好看看它。

「公雞」尾巴上有個子彈洞。關於這個洞,有許多故事。其中之一是,我的祖父沒有可以敲的鐘或者別的像樣的、能發出響聲的東西,來召集會眾開會,而且那時候,誰家也沒有鐘錶,每逢要大家集合的時候,祖父就朝天上放槍。有一次,他沒大注意,子彈就打到公雞尾巴上了。還有一種說法是,一個從密蘇里州來的人,路過我們村的時候,正碰上村民聚集在教堂前面。他知道他們都是「自由戰士」 ,想耍耍威風,嚇唬嚇唬他們,就朝「公雞」開了一槍。「公雞」被他打得團團轉,尾巴上留下這個槍眼。第三種說法是,教堂運來一箱莎普斯牌步槍。有個好事之徒想看看這種步槍是不是真的像人們說的那麼精確,就開了一槍,結果在「公雞」尾巴上打了一個洞。

「莎普斯」是一種非常精確的步槍,但是我更傾向於第一個故事。因為根據我的經驗,能精確到一槍打中「公雞」尾巴的射手,在我們這一帶還沒有,所以只能是碰巧。我的祖父打中「公雞」之後一定非常尷尬,不願意再提這件事情,就由著人們瞎編去了。我給「財產代管人」講了密蘇里州人的故事,因為這個版本還有點基督教的色彩——把「公雞」打得叮噹作響、團團轉已經是相當克制的行為。因為那個年代,不同派別的人們湊到一起情緒往往非常激昂。此外我覺得這個故事頗有點歷史意義,完全可能是真的,儘管我心裡明白恰恰相反。一般來說,舊東西很難讓人們感興趣,所以我覺得應該儘可能為那隻可憐的老「公雞」增加點兒色彩。

開拓者的教堂起初只不過是個遮風擋雨的地方,直到人們有了時間、有了錢之後才開始興建更好的。所以歲月並沒有給他們帶來榮耀和尊嚴。它們只能越來越破敗,永遠不可能神聖莊嚴。我還記得父親幫忙推倒的那座浸禮會教堂,在雨水中黑森森地矗立著,比它被雷電擊中之前令人敬畏十倍。在我的觀念里教堂在很大程度上就應該是這個樣子。小時候我甚至相信,尖塔的目的就是吸引雷電。我認為它們的初衷就是保護其他建築和房屋。在我看來那是勇敢無畏的象徵。後來我讀了一些歷史書,又過了一陣才認識到,並不是每一座教堂都像大平原 的教堂這樣粗糙,並不是每一座講道壇上站著的都是我父親這樣的牧師。教堂的歷史錯綜複雜。我想讓你知道我是怎樣認識到這一點的。那個年代許多人認為,對宗教的忠誠即使不比愚昧更糟,也是一種愚昧。我意識到這一點,知道反對教會的勢力很強大。我也知道自己對於教會的經驗在很多方面都很狹隘。我深信從任何一種意義上講,除非那是真正普遍、超然物外的生活,除非無論走到哪裡,麵包就是麵包,杯子就是杯子,那都是和那位在客西馬尼園蒙難、為每個人而來的主在一起的日子。那塊從父親燒傷的手裡接過的沾滿灰的餅乾,這一切都蘊含著比我能告訴你的更多的東西。所以你一定不能只憑我說的話就判斷我知道的那些事情。如果我能把我父親給予我的給予你的話。不,凡是上帝給予我的一定會給予你,但是我希望你能以上帝賦予你的才能表達自己。如我所說,我這裡講的並不是指牧師生涯。

今天上午我做了一件很古怪的事情。收音機里播放華爾茲圓舞曲,我想跟著跳。我不是指尋常意義上的跳華爾茲。我對華爾茲只是略知一二,沒有人教過我舞步和別的什麼動作。我只是小心翼翼地晃晃胳膊,轉個圈兒。想起青年時代,我才意識到自己其實從來沒有真的過夠所謂青年時代。我還沒有來得及好好體會,美好的年華就已成為過去。一想起愛德華,我就想起在熱浪蒸騰的大街上和他玩傳球的情景,想起雖然胳膊累得酸疼,但心裡快樂。我還想起跳起來接一個高球時,身體各部分配合默契的那種美妙感覺。想起當你知道手套在它應該在的地方時,因為確定無疑而生的愜意和驚奇。哦,我多麼懷念那一切!

所以,我覺得跳跳華爾茲很好,確實如此。我計畫就在書房跳我的華爾茲。我還想要準備好一本伸手可及的書,一旦感覺到不同尋常的疼痛,就可以抓住這本書。等人們發現我手裡拿著這樣一本書的時候,就會把它當作我的特別推薦。想起來這種做法頗具戲劇性,而且會產生違反常情的後果,看到這本書的人會生出許多不愉快的聯想。在我考慮之列的書應該是多恩和赫伯特的作品。還有巴特 的《羅馬書釋義》和加爾文的《基督教原理》第二卷。當然也絕不能因此而輕看第一卷。

把一個老人作為老人重新塑造的想法有一種神秘色彩。因為所謂的長壽在他身上忠實地保留了所有瑕疵與傷痕;他們所有的主張、所有的癖好都得到人們的尊重。拿我來說,左膝的關節炎正一天重似一天。我有時候想,可以說上帝一定把我們所有人的生命都保存在自己的記憶之中。他當然保存著。不過毫無疑問,「記憶」在這兒是個用錯了的詞。但是,二十二歲我在第二壘滑倒時折斷的手指比過去彎曲得更厲害。按照赫伯特的觀點,我可以把這個事實解釋為「親密的關注」。

今天早晨我溜達到鮑頓家。他正坐在裝了屏風的門廊下的凌霄花 後面打盹。他和妻子都喜歡這種鮮花盛開的藤蔓,因為它們招蜂鳥 。現在藤蔓長得到處都是,把他們那幢房子掩映得宛如獵鴨掩體 。我對鮑頓說出這種看法後,他糾正我說:「應該叫『獵蜂鳥掩體』。有時候一隻小鳥被打死,會招來一千隻。」但是他說,那東西太小,連一杯肉湯也做不了,他就只好等待時機了。

他的花園快變成灌木林了,不過我走近那條大路的時候,看見小鮑頓和格羅瑞正在清理蝴蝶花 花壇。這幢房子是鮑頓自己的。我經常想,這可是件令人嫉妒的事情。但是里里外外全靠他一個人收拾,這幾年因為他年紀大了精力不濟,花園便漸漸荒蕪。

他今天的興緻似乎特別高。「孩子們,」他說,「正替我收拾園子呢。」

我給他講棒球比賽,講大選,可是我看得出他心不在焉,只是注意聽花園裡傳來的孩子們的嬉戲聲。那陣陣歡聲笑語聽起來那麼悅耳。我還記得他們小時候在花園裡放風箏,吹泡泡,玩貓。那都是你喜歡的遊戲。他們的母親是個很好的女人,特別愛笑。鮑頓說:「我非常想念她。」她從小和路易莎一起長大。我記得有一次,她們把煮熟了的雞蛋偷偷放到鄰居家的雞窩裡。我一直沒弄明白她們倆為什麼這樣干,只記得她們笑得倒在草地上,眼淚流到頭髮里。還有一次,我和鮑頓還有另外幾個小夥子,把一輛拉乾草的馬車拆卸開,然後跑到法院房頂上把它重新安裝起來。為什麼要搞這種惡作劇我也不明白,但是我們一個個興高采烈,在夜色的掩護下幹得非常起勁。那時候我還沒有被任命為牧師,但是已經在神學院讀書。我不知道為什麼做這些事,只是開心地哈哈大笑。真希望還能聽到那快樂的笑聲。我問鮑頓,還記不記得在房頂上安裝乾草車的事。他說:「怎麼能忘了呢?」為了讓我高興,邊說邊呵呵笑了起來,但他還是願意坐在那兒,下巴擱在拐杖頭上,聽孩子們的歡聲笑語。我只好回家。

你和你媽媽正把花生醬和蘋果醬抹到葡萄乾麵包上做三明治。你顯然知道我特別喜歡吃這種三明治。你讓我在門廊下坐著,直到牛奶倒好,一切就緒。孩子們似乎都認為每一件快樂的事情都應該是一個驚喜。

你母親有點兒著急,因為她不知道我上哪兒去了。我沒有告訴她我也許會去鮑頓家。她怕我倒在什麼地方,一口氣沒上來便一命嗚呼。這種擔心不是沒有道理。實際上,在我看來更糟糕的事情可能發生,但是她不這麼看。我大多數時候的感覺都比醫生說的好。所以我更願意儘可能享受享受生活。這對睡覺有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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