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9章 風雪獄神廟(下)

因賈迎春性格使然,經過初時的熱切,姑嫂倆不免就有些冷場。

王熙鳳也因此發覺孫紹宗已然不知所蹤,於是一面探頭向牢門外張望,一面酸澀的抱怨著:「這才一轉眼的功夫,那沒良心的怎就不見了?」

見她滿面幽怨,賈迎春急忙分辨,言說二郎是受了寶兄弟的託付,去探視前幾日下獄的史湘雲了。

「史家也遭難了?」

這消息王熙鳳卻是頭回聽聞,忙纏著小姑子細問究竟。

卻原來賈赦、王熙鳳這公媳二人剛下獄沒幾日,就有人蔘奏正在雲貴督辦軍務的保齡侯貪墨軍資。

廣德帝因此大為震怒,也不知派了什麼『神人』,從京城到雲貴萬里迢迢,一去一回卻只用了半個月功夫,就把這案子查了個證據確鑿。

而史家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便在獄神廟裡得以『團員』。

可憐這一門兩侯清貧了大半輩子,到老好容易趕上趟肥缺,就把自己折騰的家破人亡了。

不過……

要說這全是史家自作自受所得,王熙鳳頭一個就不信。

她隱隱猜出,保齡侯府倒台多半是受了自家牽連——確切的說,是受了賈元春和那早夭皇子的連累。

故而也就不願意多談這事兒,徑自轉移話題,半真半假的埋怨道:「史家妹妹既也落了難,那也就不用提了,可怎得我那狠心的哥哥,也不曾過來瞧我一眼?!」

「這……」

聽她提起親哥哥,賈迎春下意識的低垂了眉眼,擰著帕子受氣包似的,再不敢發隻言片語。

可這副樣子,卻反倒起到了無聲勝有聲的效果。

王熙鳳心下打了個突兀,猛地伸手攥住了賈迎春的腕子,厲聲催問道:「到底怎麼回事?難不成、難不成我們王家也攤上官司了?!」

「這倒沒有。」

賈迎春連忙搖頭,順口道:「只是王太尉月前受命回京述職,不想走到通州突然病重,聽說……」

說到半截,她才突然想起這事兒不該吐露,忙又鵪鶉似的縮起了脖子。

「我爹到底怎麼了?!」

王熙鳳急的掐住她的雙肩亂晃,若換個機靈些的,多半要虛言寬慰一番,但迎春素來是個木訥膽小的,見鳳辣子聲色俱厲,嚇的脫口答道:「聽說王太尉已是病入膏肓,命、命不久矣!」

話音剛落,就覺著肩膀上驟然一松。

王熙鳳瞪圓了鳳目,呆愣愣的看著她,那身子一點點的往床上沉,良久良久,才驟然悲聲大放。

「爹啊、您怎麼、怎麼就……爹爹啊!」

賈迎春在一旁手忙腳亂,卻不知該如何寬慰。

好在王熙鳳哭過之後,很快又恢複了理智,將滿面涕淚抹去,苦笑道:「好妹妹,我……我日後可就全指望你和二郎了!」

頓了頓,又將銀牙一咬:「你替我轉告他,但凡能讓姑奶奶全須全尾的出去,那沒給過賈璉的滋味,我一概都捨得與他!」

……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史家女眷下獄比王熙鳳晚了大半個月,但因是舉家下獄,外面無人奔走照應,這境遇自然遠不如王熙鳳那邊兒。

老少十來口擠在一間大通鋪的號房裡,在生理心理的折磨之下,一個個是憔悴不堪。

女老子上前打開鐵門的時候,正有兩人在牆角抱頭啜泣——剛下獄時,還會有年長的出面勸解,這幾日熬下來,卻是早就見怪不怪麻木不仁了。

不過這牢門一響,卻比什麼勸解都管用的多,那牆角頓時鴉雀無聲,一個個抬頭張望著,眼裡透著渴望,身子卻直往後縮。

「史湘雲,有人探監,出來吧!」

那女牢子一聲吆喝,眾人立刻將目光集中在了史湘雲身上,內中有個年長的婦人,張口欲要探問什麼,卻被旁邊的史家大奶奶狠狠扯了一把,硬是把她滿腔關切給壓了下去。

史湘雲在眾人的目光中愣怔了片刻,忽地一骨碌爬起來,昂首挺胸,像是要英勇就義似的,幾步就跨出了牢門。

直到走到轉角處,再看不到自家親眷,她這才漸漸收住腳步,想起要問一問探監的究竟是哪個。

不過還沒張嘴,眼前就閃出個高大魁梧,且又十分熟悉的身影。

「孫二哥?!」

史湘雲驚喜的叫了一聲,隨即左瞧右看滿眼熱切,卻是在尋找另外一個更為熟悉的身影。

可看來看去,除了遠遠退開的女牢子,便也只有身前那魁梧的漢子。

她滿眼的期盼,漸漸化作了失落,囁嚅道:「孫二哥,二哥哥他……他沒來么?」

「他家現如今什麼處境,你也是知道的,前後門都快被債主給堵死了,哪好隨便在人前露面?」

孫紹宗兩手一攤,見她甚是失落的樣子,又笑著補了句:「不過我這次來,正是受了他的托請。」

史湘雲這才又恢複了幾分活潑,睜大了小鹿也似的眸子,追問道:「那二哥哥他……他現如今可還安好?」

「也算是因禍得福,經過這場風波,倒比往日里出息了,現如今在家裡頭懸樑錐刺股的發奮圖強,說是必要拿下功名呢。」

「二哥哥終於還是開竅了,可眼下再考取功名……」

史湘雲忍不住嘆了口氣,隨即又覺得不該如此頹唐,也是抿嘴道:「罷了,他能知道發奮努力,總還是好的。」

因湘雲滿口都是二哥哥,孫紹宗倒也沒和她聊上幾句,只叮嚀她在牢里保重身體,自己和榮國府那邊兒肯定會想法子搭救,便匆匆告辭回了王熙鳳那頭。

而這短短的探視,卻是讓史湘雲有些魂不守舍,回到牢房裡,眼前一忽兒是陰暗逼仄的鐵窗陋室,一忽兒又是大觀園裡的美景奇觀,耳邊隱隱響起姐妹兄弟們的歡聲笑語,卻又時不時雜了酷吏牢子的斥罵羞辱。

「好妹子,你這是去見了哪個,怎得魂都丟了?」

直到耳邊響起關切的聲音,她才發現不知何時,已被自家嫂子攬在懷裡。

史湘雲就勢往嫂子肩頭靠了靠,有氣無力的道:「原以為是二哥哥,不想卻是孫家二哥受了他的……」

「孫家二哥?」

還未等她把話說完,那史家大奶奶已是喜形於色:「莫不是大理寺少卿孫大人?!」

見湘雲點頭,她又忙將小姑子扶正了,目光灼灼的追問:「他怎麼會來探視你?莫不是……莫不是瞧上你了?!」

史湘雲哪想到她竟會想到這上面去,不由無語嬌嗔:「嫂子!你這是渾說什麼呢?!」

「怎得是渾說?他要沒那意思,怎麼會……」

「是二哥哥!是二哥哥托他過來的!」

「二哥哥?你是說那呆……賈寶玉?」

史家大奶奶面露失落之色,還待在追問幾句,恰巧此時又來了一群女牢子,吆喝著讓所有人此地出了牢房。

一開始大家都是惶惶不安,後來才發現這些牢子的目的,竟是幫她們重新分配牢房。

雖不似王熙鳳那般得了個單間,可環境卻也是大為改觀。

卻說那史家大奶奶瞅準時機,特意與湘雲選了同一間牢房,進門放好了鋪蓋,便又迫不及待將湘雲拉到一旁,眉飛色舞的道:「瞧瞧、瞧瞧!還說是那意思,要真沒那意思,能這般關照咱們?」

「嫂子!」

湘雲被煩的有些惱了,甩了袖子頓足道:「我不是說了么,孫二哥是看在二哥哥面上……」

「我呸!」

不想話說到半截,就被史家大奶奶打斷,只聽她不屑的啐道:「現如今榮國府落得這般田地,就憑他個獃頭獃腦的,能有什麼面子可言?」

史湘雲聽她貶低寶玉,心下愈發不耐,冷著臉退了半步,正欲反唇相譏,史家大奶奶卻又不依不饒的湊了上來,涎著臉道:「這可不是害羞的時候,聽嫂子的,就算他真沒那意思,咱們這如花似玉的身子往前湊,他還能躲開不成。」

「嫂子!」

聽她越說越不成樣子,史湘雲氣的雙手虛抬,做出要推搡的架勢,厲聲道:「你要再胡說,我可就不客氣了!」

「我胡說?我看你才是糊塗了!」

史家大奶奶,卻不肯退縮半步,將臉板起來冷笑道:「你當這獄神廟是好進好出的?似咱們這等犯婦,若是沒個照應,一多半都會發送到教坊司去!

那教坊司是什麼地方,你總該知道吧?!似你這般的嬌滴滴千金小姐,要是被送到教坊司去,到最後怕是連骨頭渣都剩不下!」

聽的『教坊司』三字,史湘雲面上終於變了顏色。

史家大奶奶見狀,忙趁熱打鐵的蠱惑:「依著我的,下回見了那孫家二郎主動些,聽說他家兄弟兩個都是色中惡鬼,必然受不住……」

「嫂子!」

史湘雲猛地一把將她搡開,橫眉立目地喝道:「你莫再說了!要去你自己去,我做不出這寡言鮮恥的勾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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