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6章 夜語(下)

薛姨媽聽李紈喚自己出去,又記起方才她曾說要自己幫忙,連忙收拾了心情,撇下那本《漱玉詞》匆匆趕到外間。

到了外間,就見那水霧升騰的客廳里,只孤零零站了個衣衫單薄的李紈,並不見素雲與其它奴婢。

薛姨媽不覺便有些納悶,瞧李紈這樣子,分明是還未沐浴,難道她喚自己出來,就是想侍奉她入浴的?

這倒也不是不成,可緣由何在?

平白喊長輩幫著沐浴,總也該有個合理的解釋吧?

狐疑的往前湊了兩步,正猶豫要不要主動問個究竟,卻見李紈扯開了胸前的系帶,半真半假的苦惱著:「之前留下些痕迹,實在不敢讓旁人瞧見,也只好勞煩姨媽了。」

說著,將衣襟左右展開,露出許多青紫紅痕來。

薛姨媽先是吃了一驚,隨即雙頰騰起兩道飛虹。

若是個未經人事的少女,或許會被這些痕迹嚇住,但薛姨媽瞧在眼裡,腦補出的卻是那隔牆酣戰的激烈場面。

一時氣息也不禁粗重起來,更忘了要回應李紈的請求。

李紈見狀也不再問,自顧自褪去所有束縛,徑自浸入那溫潤的浴桶之中,暢快的吐出了一口濁氣。

薛姨媽此時才稍稍晃過神來,遲疑的拿起一柄沐浴刷,沾了皂液、香料,小心翼翼的自她肩頭開始搓洗。

李紈受用的發出幾聲鼻息,隨即便緩緩的閉上了雙目,同時口中似是自言自語的嘟囔著:「當初蘭哥兒還小時,帶在身邊時,總覺得是他離不開我,後來漸漸長大了,才發現哪裡是他離不開我,實是我這做娘的離不開他。」

「白天還好些,一到晚上這心裡就空落落的,什麼事情都填不滿。」

這話若旁人聽了,不過是幾句幽怨牢騷罷了,但落在薛姨媽耳中,卻滿是感同身受。

想當初丈夫死後,薛姨媽就把全副心神都投入到了兒女身上,尤其是對長子薛蟠,更是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

先時他混不吝似的到處闖禍,薛姨媽是操碎了心,整日里盼著他能懂事些,最好再成家立業開枝散葉。

可真等薛蟠成了親,又得了正經的官身,薛姨媽心頭卻又似被剜去了一塊,空落落的怎麼都填不滿。

尤其薛蟠娶了媳婦之後家宅不寧,鬧得她都不願在紫金街多待,整日里寄人籬下。

說是身邊還有女兒、姐姐陪伴,可深夜無人的時候,卻難免會生出寂寥之感。

故而近兩年里,那死去多年面目模糊的丈夫,便又屢屢出現在夢中。

當年那死鬼還在的時候,自己也未覺得有多快活。

可眼下再回想起來,卻是甜中帶澀、流連忘返……

「呀!」

一聲痛呼,冷不丁嚇了薛姨媽個哆嗦,她這才發現自己恍惚中竟忘了輕重。

訕訕將那沐浴刷提出水面,正不知該說些什麼,忽見李紈噗嗤一笑,隨即又急忙掩住雙唇,憋了個面紅耳赤。

薛姨媽被她笑的莫名其妙,不由尷尬道:「我方才一時走神,倒弄痛你了。」

李紈搖了搖頭,緩緩偏轉了目光,望著房門的位置喃喃自語道:「說來也怪,那時只求他狠著些,現下卻又一點兒疼都受不得。」

薛姨媽自然知道她說的是什麼意思,面上止不住的潮紅起來,又下意識往那淤痕處打量。

一時間兩個女人竟都沒了言語,目光迷離的,也不知想的都是些什麼。

過了許久,李紈才貌似不經意的問了句:「姨媽往日寂寥時,都是怎麼消遣的?」

按照原本的心思,薛姨媽合該說些女人家常見的排遣,誘導李紈走回正軌,不再眷戀姦情。

可經過方才那許多感慨,她卻委實沒有興緻說這些虛的,於是搖了搖頭:「還能如何?左右不過是生生捱過去罷了,便是不念著夫妻情分,總也該為兒女考量——再等等,等到蘭哥兒金榜題名、娶妻生子,總有你不得閑的時候!」

說著,面上便忍不住生出些憧憬與期盼來。

不過隱隱卻也存著些憂愁。

畢竟兒媳婦嫁進來兩年多了,卻一直沒有動靜——要知道她之前可是生過兩個的,斷沒有不能懷上的道理。

正心思複雜著,忽覺一隻濕漉漉的手,探到自己眼角輕輕撫摸著。

薛姨媽下意識的仰頭避過,不悅的望向李紈,卻見李紈虛懸著白生生的臂膀,兩根濕漉漉手指輕輕捻動著,似是捏住了什麼似的。

「是啊,曾經我也和姨媽一樣,總想著兒孫如何。」

李紈盯著自己手,喃喃自語道:「可我這心裡卻還是……卻還是空著一塊——畢竟我是做母親的不假,可也是個有血有肉的婦人。」

「憑什麼旁人夫唱婦隨的,偏只我剛嫁過來沒幾日,就成了孤苦無依的寡婦?」

「多少次我夢見那死鬼,哭過、笑過、求過,可卻怎麼也撈不著他一根指頭。」

「漸漸的他就變得模糊了,我這心裡也愈發空落落的……」

薛姨媽聽著這呢喃一般的傾訴,那心肝也似被什麼攥住,緊緊的向內收縮著,偏又空落落的怎麼都夠不著底兒。

那種感覺,她真是再清楚不過了!

不過當李紈話鋒一轉,顫聲道出那句「直到有一天,我……」時,薛姨媽還是及時的開口呵斥道:「痴兒!莫忘了你是榮國府的大少奶奶,更是蘭哥兒娘親!再說寶……」

一時情急,『寶玉』的名字差點脫口而出,幸虧薛姨媽還存著些理智,及時改口道:「再說那男人就是有千般好,也不可能與你結成夫妻,反而只會壞了你的名聲,葬送掉蘭哥兒的前程!」

頓了頓,她又疾言厲色道:「我是答應過你瞞著別人,可你也要聽我的,當斷則斷才成!」

李紈似是被鎮住了,半晌沒有再言語。

可就在薛姨媽鬆了口氣,提起那長柄沐浴刷,準備幫她洗乾淨身子,好儘快結束這尷尬的對話時,李紈卻又把目光投注在她臉上——準確的說,是眼角那一片濕痕上。

薛姨媽見她直愣愣的瞧過來,下意識的抬手抹去了那濕痕,可還不等把手放下,就聽李紈又嘆息道:「我原以為姨媽是謙虛罷了,可方才摸上去,才曉得果真是有些魚尾紋了。」

薛姨媽的動作一僵,感受著指尖傳來的些微褶皺,心頭湧出一股說不清的味道,似怒、似羞、又有些悲涼。

雖說只是幾道不起眼的細紋,這些日子卻成了她心頭抹不去的陰影。

之所以時常掛在嘴邊上,只是為了能得到一句句的否認,好讓自己心頭的恐慌稍稍減輕罷了。

可眼下這份忐忑,卻被李紈毫不留情的亮在了明處。

由此帶給薛姨媽的,自然也是常人難以理解的衝擊。

但李紈扎心的言辭卻並未結束,就聽她繼續道:「若過上些時日,姨媽真的青春不在了,您會不會後悔?」

「後悔?」

薛姨媽下意識的反問了一句。

「是啊,後悔。」

李紈面上閃過些迷離,似是在對薛姨媽說話,又似是在自言自語:「當年華不再,姨媽怡兒弄孫之際,會不會生出些悔意,後悔自己沒有拋開所有牽掛,恣意的做一回女人?」

說著,她輕輕撫弄著身上的紅痕,語氣也愈發縹緲:「哪怕只有一回,讓自己鐘意的男人,一個實實在在有血有肉的男人,填上那空落落的……」

「別說了!」

薛姨媽忽然一聲低吼,打斷了李紈的話,瞪著兩隻杏目厲聲呵斥道:「你也是知書達理的,卻怎麼……怎麼好意思說出這些話來?!」

「趁早把這歪理邪說給我忘乾淨了,否則別怪我不講情面!」

說著,將長柄毛刷狠狠丟進浴桶里,頭也不回的進了裡間。

李紈默默目送她離開,心下卻反鬆了一口氣——依照薛姨媽一貫的溫吞性子,若非是惱羞成怒,怎會如此憤慨?

既然是惱羞成怒,就意味著方才那番話,其實已經戳中了她內心深處的某種心思。

就是不知,方才薛姨媽心中所想之人,究竟是哪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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