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9章 朝露(上)

黎明前的黑暗。

悼紅軒的院門緩緩開啟了一條縫隙,晴雯小心翼翼的探出頭來,見左右無人,忙將那大門敞開半邊,做賊似的壓著嗓子催促了幾聲。

就見平兒一臉坦然的跨出了門檻,緊接著是行徑鬼祟的林紅玉——而幾乎就在兩人步出門外的瞬間,那烏木大門吱扭一聲,又關了個嚴絲合縫。

眼見後面沒了退路,林紅玉恨恨的將銀牙一咬,含胸駝背的下了台階,也不理會平兒有沒有跟上,甩開兩條酸軟未退的長腿,飛也似的向著二門夾道奔去。

昨夜癲狂時未曾理會,直到早上起床時她才發現,孫紹宗竟將自己的貼身衣物,當做了善後的抹布!

若只是用在自己身上,咬咬牙也還罷了。

偏那上面還有孫紹宗和平兒的……

因此林紅玉猶豫再三,還是沒能狠下心來,把那腌髒的內衣套在身上,一時又尋不到能替代的東西,因此眼下她實是真空上陣,所以每一步邁將出去,都覺得『心肝』亂顫,生怕被人瞧見自己此時的窘境。

就這般摸著黑,深一腳淺一腳的行走在二門夾道里,眼見前面影影綽綽的顯出一座門樓,林紅玉腳步忽然一頓,原本就緊張萬分的瓜子臉,竟露出些許絕望來。

蓋因那門樓下兩扇朱漆大門,此時正嚴絲合縫的連在一處,怎麼看也是此路不通的樣子。

糟糕!

林紅玉這才想起,二門夾道的北門素來只在白天開啟,晚上卻是要從裡面反鎖的!

現在該怎麼辦才好?!

林紅玉慌張的回頭張望著,想找平兒一起商量個對策出來,可那狹長黑暗的夾道里,卻哪裡看的到平兒的蹤影?

該死!

這賤人仗著打扮的周全,倒真是不慌不忙!

林紅玉直將兩排銀牙咬的咯咯作響,暗自琢磨著,若是實在躲不開這一劫,也定要拉平兒陪自己一起出醜。

只是等她把打擊報復的法子,反覆斟酌了七八遍,卻仍不見平兒趕將上來。

這眼見天就要亮了,她怎得還不過來?

莫不是故意拖延時間,想要看自己的笑話?!

越想越是焦躁,林紅玉甚至原路返回去尋平兒,然而看看那即將大亮的天色,卻又實在提不起回頭的勇氣。

正倚著那朱漆大門左右為難之際,忽聽門內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就是搖動門閂的動靜。

今兒怎得這麼早就開門了?!

林紅玉先是一驚,繼而又大喜起來,躡手躡腳的藏到了灌木叢後,準備等開門人走後,再一口氣奔回家中。

片刻之後,就見那朱漆大門敞開了半邊,一個身影自裡面探出頭來,左右掃量了幾眼,忽然悄聲道:「出來吧,是我。」

「是你?!」

林紅玉蹭一下子自灌木叢里跳了出來,瞠目結舌道:「你……你怎麼會……」

卻原來這開門的不是別人,正是林紅玉以為還落在後面的平兒。

面對她那震驚的模樣,平兒只是淡然道:「內院的鑰匙都在我手裡,找個角門進來還不容易么。」

「那你為什麼不帶上我?!」

想想自己方才的擔驚受怕,林紅玉頓時怒不可遏,咋咋呼呼的從灌木叢後出來,就要撲上去與平兒撕扯個好歹。

平兒卻只是淡然的掃了她一眼,轉身就回到了內院。

「你!」

林紅玉憤憤的一跺腳,終究不敢鬧出太大的動靜,於是也只能咬牙跟在了平兒身後。

一路有驚無險。

等到了賈璉夫婦所在的曦雲閣,眼瞧平兒淡定的叫開房門,直奔王熙鳳所在的堂屋而去,林紅玉稍一猶豫,卻轉道去了賈璉寄居的內書房。

且不提林紅玉如何。

卻說平兒挑帘子進了堂屋,就見二等丫鬟善姐,正打著哈欠往洗臉盆里兌熱水,便隨口吩咐道:「你回西廂洗漱去吧,這裡有我就成。」

善姐雖然巴不得在王熙鳳面前獻媚,但對平兒這二當家的吩咐,卻也不敢怠慢分毫,因此忙應了一聲,低眉順眼的退了出去。

待到善姐退出門外之後,平兒立刻把房門反鎖了,走進位於西北的卧室,又一步步的到了那芙蓉帳前,不輕不重的喚了一聲『二奶奶』。

王熙鳳正蓋著雲錦的被褥海棠春睡,聽到這一聲熟悉的呼喚,含含糊糊應了一聲,又懶洋洋的問:「什麼時辰了?」

誰知問完之後,許久都未見有人回應,反倒是床前傳來些衣料摩挲的動靜。

王熙鳳心下納悶,終於將丹鳳眼撩開條縫隙,向芙蓉帳外掃了一眼,卻見床前的平兒竟矮了半截,只堪堪露出脖頸和臻首,那表情更是前所未見的肅穆。

王熙鳳吃了一驚,還以為自己是在做什麼噩夢,直到下意識的自床上坐起,這才看清楚平兒是跪在地上的。

「你這小蹄子!」

她後怕的拍著胸脯,憤然道:「大早上的鬧什麼妖?!」

話音未落,就見平兒一個頭重重的磕在地上,即便未曾親眼得見,也能猜出額頭至少撞出了塊淤青!

「你!」

王熙鳳愣怔了一下,隨即恍然道:「莫不是你在姑奶奶哪裡,惹了什麼禍事出來?!」

昨兒晚上賈璉謊稱是怕妹妹受了驚嚇,所以把平兒打發過去伺候了,因而王熙鳳才會如此推測。

想到賈迎春肚子里,極有可能正孕育著孫家的嫡長子,王熙鳳也頓時也緊張起來,丟開懷裡的被子,赤著兩條擎天玉柱也似的長腿,將一對兒天足踩在紫檀木的踏板上,急道:「你素來穩重,怎麼偏在這事兒上糊塗了?快說,姑奶奶可曾被你傷著?!」

平兒將頭揚起,坦然與王熙鳳對視著,道:「回二奶奶的話,奴婢昨兒晚上未曾見過姑奶奶。」

未曾見過?

那賈璉又為何要說謊?

莫非他們兩個是想背著自己……

也不對,雖說這兩年她百般阻撓賈璉和平兒的好事,可平兒畢竟是賈璉的屋裡人,就算背著她滾了床單,貌似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那平兒眼下這番舉動,到底是為了什麼?

正百思不得其解,就聽平兒又坦然道:「奴婢昨兒其實是在悼紅軒過的夜。」

「悼紅軒?」

王熙鳳喃喃的重複了一下這個地名,忍不住瞪圓了鳳眸:「你說你是在悼紅軒過得夜?!可是……可是昨兒孫家二郎,不就暫住在悼紅軒么?!」

眼見平兒並未否認,王熙鳳心下更是驚駭不已,暗道怪不得這小蹄子一早上,就跑來自己這裡『燒香磕頭』,原來竟是做下了這等大逆不道的勾當!

她起身在那檀香踏板上,來回踱了幾步,忽然一腳踹在平兒肩頭,咬牙切齒地罵道:「賤婢!我原以為你是個省心的,想不到竟是個水性楊花的浪蕩貨!」

不等平兒重新跪好,她又急吼吼地問道:「這事兒可有旁人曉得?」

平兒聽這了這話,就知道她是有意要替自己遮掩姦情,心下不由生出些暖意來,只是想到自己今天的目的,還是維繫著木訥的表情道:「晴雯、寶二爺、小紅……」

平兒每說一個名字,王熙鳳臉上的惱意便驟增幾分,尤其是聽到『小紅』二字,更是滿面勃然,直恨不能上去一把掐死這犯蠢的小蹄子!

那林紅玉如今百般討好賈璉,更視平兒為最大的競爭對手,又怎麼可能會替她隱瞞?

如此說來,自己就算想包庇平兒,怕也是無能力為力。

這般想著,她臉上惱怒中,便又雜了三分決絕。

誰知便在此時,平兒又說出了最後一個名字:「還有二爺,都知道。」

王熙鳳那滿面的勃然之色,頓時化作了無比的驚詫,幾乎以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顫聲追問道:「你說還有誰?!」

「還有二爺,璉二爺!」

平兒將頭揚得更高了,直視著王熙鳳的目光,冷冷道:「也正是他,讓我和小紅留在悼紅軒伺候孫大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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