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2章 求清凈何處是清凈

櫳翠庵。

三小姐賈探春將袖兒仔細攏起,露出白生生一截皓腕,這才捉起那宣城紫毫,在紙上筆走龍蛇,頃刻間寫就一篇《西江月》的詞牌。

眼見那墨跡飽滿濃厚凝而不散,隱隱又有一股幽香撲鼻,探春一邊往筆洗里倒了些溫水,一邊嘖嘖贊道:「原聽說你合香是一絕,想不到連制墨也有這般的造詣。」

「我師傅才是這方面的行家,我不過是學了些皮毛罷了,如今純靠捨得用好料子,才勉強堆出了幾塊堪用的。」

妙玉不以為意的說著,又上前細細打量著賈探春這幅墨寶,半晌忽然搖頭道:「你近來常到我這庵中,怎得心裡的鬱憤非但沒有平復,反而愈發的濃重了?」

賈探春洗筆的動作一滯,隨即卻又沒事人似的笑了起來:「昨兒去清虛觀聽戲,鬧騰騰的一整日,這心思可不就跟著浮躁起來了么?」

妙玉見她不願意道出心聲,暗嘆了一聲,便也不再追問什麼了。

這榮國府里,和妙玉接觸最多的是四小姐賈惜春,其次是黛玉、寶釵等人——而賈探春與她最多也只能算是點頭之交,素日並無什麼來往。

直到那『五鬼魘魔』事件之後,趙姨娘被關在小祠堂里誦經贖罪,探春這才忽然對櫳翠庵起了興趣,幾乎每日里都要過來走走,同妙玉也便漸漸的熟識起來。

說來也真是難為她了,親生母親做出那樣的事,非但王夫人態度疏遠了許多,下面的人也愈發拿她不當一回事,偏探春又是個要強的,斷不肯在人前露怯……

想著這些,妙玉便又忍不住暗嘆了一聲,從壁櫥里取出件朱漆紫檀的木魚,在那明黃的蒲團上盤膝坐好,招呼道:「我要誦念兩刻鐘的『清心咒』,你可要一起?」

「自然要……」

「妙玉師太可在裡面?」

賈迎春正待應下,忽聽外面有婆子扯著嗓子呼喊,不覺有些詫異:「你這裡,怎得也有俗人找上門?」

妙玉也是眉頭一蹙,隨即不慌不忙的起身,取了拂塵出門,見那婆子正在外面探頭探腦的張望,便單掌合十道:「施主喊貧尼出來,不知有何見教?」

「不敢、不敢。」

那婆子忙也還了一禮,搓著手訕笑道:「老婆子哪裡能有什麼見教,是順天府的孫大人派了人來,說是您提前算準的那樁功德,馬上就要出世了。」

說到『功德』、『出世』等言辭時,那婆子便又添了三分敬畏,顯然以為是什麼神神鬼鬼的事情。

而妙玉聞言卻立刻恍然,肯定是軟禁所里的淫尼,即將要誕下子女了!

她腦中霎時間,便浮現出智善拎著夭折的胎兒,硬往自己懷裡送的畫面,原本古井無波的臉上,頓時五味雜陳起來。

等好不容易才抑制住了要嘔吐的衝動,妙玉這才勉強沖那婆子施禮道:「多謝施主前來傳訊。」

「不敢當、不敢當!」

那婆子兩隻手蒲扇的亂搖,見妙玉再沒什麼吩咐,便乖覺的告辭離開了。

等那婆子出了院門,賈探春從佛堂里出來,瞧著妙玉那糾結的臉色,小聲勸道:「要麼你就別去了,伺候孩子那些個腌臟事兒,你這般喜潔的人如何能受得了?」

誰知妙玉聽她這一說,心下反倒堅定起來,決然的搖頭道:「假慈悲好歹也沾了『慈悲』二字,若連這假慈悲我都做不到,卻還修什麼佛?求什麼道?」

說著,便毅然折回去收拾停當了,匆匆的出了櫳翠庵。

賈探春在門外目送她遠去,又回頭看看那虛掩著廟門的櫳翠庵,不由喃喃道:「便是委身在佛門,又何曾有什麼清凈可言?終究還是要在這塵世里疲於奔命。」

「姑娘、姑娘!」

她幽幽嘆息著往回秋爽齋行去,誰知走了沒幾步,便見貼身大丫鬟侍書匆匆迎了上來,嘴裡急道:「您快回去瞧瞧吧,三爺吵著讓您去把姨娘救出來,奴婢們隨口分說了幾句,他便把咱們屋裡那些傢伙事兒好一通亂砸,攔都攔不住!」

探春聞言氣的直跺腳,憤憤道:「這欺軟怕硬的孽障,老爺、太太那裡他半句話都不敢說,偏只一味的來欺辱我!」

嘴裡說著,她卻轉身奔著旁邊的灌木叢去了。

在侍書莫名其妙的目光中,探春折了一根荊條擎在手裡,也不顧那瑩白的掌心,幾乎被木刺扎的見了血,只咬牙發狠道:「走!姑奶奶今兒便讓環老三曉得,什麼叫做長姐如母!」

且不說秋爽齋里,探春如何發作賈環。

單說妙玉乘車到了順天府門外,正待吩咐隨行的小尼姑上前通報身份,斜下里卻早有胥吏迎了上來,揚聲道:「可是櫳翠庵的妙玉師太到了?我家大人有交代,您若是到了,便直接去軟禁所候著便是!」

一趟這話,妙玉便又吩咐車夫,繞到了府衙后街,等進了那軟禁所里,卻見四個大和尚正拱衛著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在角落裡誦念著經文。

妙玉瞧著那大和尚很是有些眼熟,卻一時記不起他究竟是誰。

正躊躇著要不要上前打個招呼,忽見隔壁門房的竹簾一挑,孫紹宗從裡面出來,向那老和尚揚了揚下巴,解釋道:「那是法元寺的首座了痴大師,你應該也聽說過他的名頭吧?」

法元寺的了痴禪師,乃是京城有名的得道高僧,妙玉自然也是曉得的。

只是見孫紹宗那雲淡風輕的模樣,到好似當初那尖酸刻薄的評語,並非出自他口一般,妙玉便忍不住諷刺的道:「若非是了痴禪師親至,妙玉怕是未必能有幸,在這裡見到孫大人的尊面吧?」

這倒是讓她給說著了,單憑一個淫尼早產,孫紹宗堂堂五品治中,如何會親自前來探視?

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裡,看的自然了痴和尚的面子。

被她揭破了『勢利眼』的面目,孫紹宗倒也不惱,只微微一笑道:「多日不見,小師太倒是多了些自知之明。」

這卻是在暗諷妙玉身份不夠,值不得他親自相迎。

若是換了以前,妙玉肯定要繼續與他針鋒相對幾句,眼下卻只是冷哼了一聲,便有合十問道:「卻不知產婦現在哪裡?可有什麼兇險之處?」

「喏,已經讓人挪到堂屋裡了,又請了兩個穩婆,眼下有沒有兇險,卻還……」

「生了、生了!」

孫紹宗這裡正說著,就見那堂屋裡跑出個膀大腰圓的女牢子,扯著嗓子吆喝道:「生了個女娃兒!」

「阿彌陀佛。」

聽說生的是女嬰,了痴和尚口宣佛號,緩緩從地上起身,領著四個弟子施施然到了兩人面前,先與孫紹宗行了一禮,隨即又向妙玉笑道:「敢問可是櫳翠庵的妙玉居士?」

「正是小女子。」

妙玉在旁人面前都是以尼姑自居,但當著這了痴和尚,卻乖乖的自稱了一聲『小女子』。

「阿彌陀佛。」

了痴和尚又誦了聲佛號,正色道:「居士是有大慈悲的,這孩子能由居士照管,老衲也便放心了——只是眾生各有其志,居士也無須強求她日後是僧是俗,只需引導她守正隨緣即可。」

「妙玉謹遵禪師教誨。」

妙玉恭恭敬敬的應了。

孫紹宗在一旁卻是忍不住腹誹,什麼『放心不放心』的,那張道士沒提出要收養孩子之前,怎不見法元寺出面大包大攬?

不過他面上卻也是一臉『受益匪淺』的模樣,和妙玉將了痴和尚恭送出去,這才回頭去探問那淫尼與女嬰的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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