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陽三尺雪

1

趙大領著兵丁衝進宣仁坊的時候,朱大鯀正在屋裡上網,他若有點與官府鬥智斗勇的經驗一定會更早發現端倪,把這齣戲演得更像一點。這時是未時三刻,午飯已畢,晚飯還早,自然是宣仁坊里眾青樓生意正好的時候,脂粉香氣被陽光曬得漫空蒸騰,紅紅綠綠的帕子耀花遊人眼睛。隔著兩堵牆,西街對面的平康坊傳來陣陣絲竹之聲,教坊官妓們半遮半掩地向達官貴人賣弄技藝;而宣仁坊里的姐妹們對隔壁同行不屑一顧,認為那純屬脫褲子放屁,反正最終結果都是要把床搞得嘎吱嘎吱響,喝酒划拳助興則可,吹拉彈唱何苦來哉?總之宣仁坊的白天從不缺少吵吵鬧鬧的討價還價聲、划拳行令聲和嘎吱嘎吱搖床聲,這種喧鬧成為了某種特色,以至於宣仁坊居民偶爾夜宿他處,會覺得整個晉陽城都毫無生氣,實在是安靜得莫名其妙。

趙大穿著薄底快靴的腳剛一踏進坊門,恭候在門邊的坊正就感覺到今時不同往日,必有大事發生。趙大每個月要來宣仁坊三四次,帶著兩個面黃肌瘦的廣陽娃娃兵,哪次不是咋呼著來、吆喝著走、嚷得嗓子出血才對得起每個月的那點巡檢例錢。而這一回,他居然悄無聲息地溜進門來,沖坊正打了幾個唯有自己看得懂的手勢,領著兩個娃娃兵貼著牆根躡手躡腳向北摸去,「虞侯呵,虞侯!」坊正踉踉蹌蹌追在後面,雙手胡亂搖擺,「這是做什麼!嚇煞某家了!何不停下歇歇腳、用一碗羹湯,無論要錢要人,應允你就是了……」

「閉嘴!」趙大瞪起一雙大眼,壓低聲音道,「靠牆站!好好說話!有縣衙公文在此,說什麼也沒用!」

坊正嚇得一跌,扶著牆站住,看趙大帶著人鬼鬼祟祟走遠。他哆哆嗦嗦拽過身旁一個小孩,「告訴六娘,快收,快收!」流著清鼻涕的小孩點點頭,一溜煙跑沒了影,半炷香時間不到,宣仁坊的十三家青樓噼里啪啦扣上了兩百四十塊窗板,討價聲、划拳聲和搖床聲消失得無影無蹤,誰家孩子哇哇大哭起來,緊接著響起一個止啼的響亮耳光。眾多衣冠凌亂的恩客從青樓後院跳牆逃走,如一群受驚的耗子灰溜溜鑽出坊牆的破洞,消失在晉陽城的大街小巷。一隻烏鴉飛過,守衛坊門的兵丁拉開弓瞄準,右手一摸,發覺箭壺裡一支羽箭都沒有,於是悻悻地放鬆弓弦。生牛皮的弓弦反彈發出「嘣」的一聲輕響,把兵丁嚇了一跳,他才發現四周已經萬籟俱寂,這點微弱的響聲居然比夜裡的更鼓還要驚人。

下午時分最熱鬧的宣仁坊變得比宵禁時候還要安靜,作為該坊十年零四個月的老居民,朱大鯀對此毫無察覺,只能說是愚鈍至極。趙大一腳踹開屋門的時候,他愕然回頭,才驚覺到了表演的時刻,於是大叫一聲,抄起盛著半杯熱水的陶杯砸在趙大腦門上,接著一使勁把案幾掀翻,字箕里的活字噼里啪啦掉了一地。「朱大鯀!」趙大捂著額頭厲聲喝道,「海捕公文在此!若不……」他的話沒說完,一把活字就灑了過來,這種膠泥燒制的活字又硬又脆,砸在身上生疼,落在地上碎成粉末,趙大躲了兩下,屋裡升起一陣黃煙。

「捉我,休想!」朱大鯀左右開弓丟出活字阻住敵人,轉身推開南窗想往外跑,這時一個廣陽兵舉著鐵鏈從黃霧裡沖了出來,朱大鯀飛起一腳,踢得這童子兵凌空打了兩個旋兒「啪」地貼在牆上,鐵鏈撒手落地,當下鼻血與眼淚齊飛。趙大們幾人還在屋裡瞎摸,朱大鯀已經縱身跳出窗外,眼前是一片無遮無擋的花花世界,這時候他忽然一拍腦門,想起宣徽使的話來,「要被捕,又不能易被捕;要拒捕,又不能不被捕;欲語還休,欲就還迎,三分做戲,七分碰巧,這其中的分寸,你可一定要拿捏好了。」

「拿捏,拿你奶奶,捏你奶奶……」朱大鯀把心一橫,向前跑了兩步,左腳凌空一絆右腳,「啊呀」慘叫著撲倒在地,整個人結結實實拍在地面上,「啪!」震得院里水缸都晃了三晃。

趙大聽到動靜從屋裡沖了出來,一見這情景,捂著腦袋大笑道:「讓你跑,給我鎖上!帶回縣衙,罪證一併帶走!」

流著鼻血的廣陽兵走出屋子,嚎啕大哭道:「大郎!那一笸籮泥塊兒都讓他砸碎了,還有什麼罪證?咱這下見了紅,晚上得吃白面才行!咱媽說了跟你當兵有饅頭吃,這都倆月了連根饅頭毛都沒看見!現在被困在城裡,想回也回不去,不知道咱媽咱爹還活著不,這日子過得有啥求意思!」

「沒腦子!活字雖然毀了,網線不是還在嗎?拿剪刀把網線剪走回去結案!」趙大罵道,「只要這案子能辦下來,別說吃饅頭,每天食肉糜都行!……出息!」

2

小人物的命運往往由大人物一句話決定。

那天是六月初六,季夏初伏,北地的太陽明晃晃掛在天上,曬得滿街楊柳蔫頭耷腦,明明沒有一絲風,卻忽然平地升起一個小旋風,從街頭掃到街尾,讓久未掃灑的路面塵土飛揚。馬軍都指揮使郭萬超駕車出了蒞武坊,沿著南門正街行了小半個時辰,他是個素愛自誇自耀的人,自然高高坐在車頭,踩下踏板讓車子發出最大的響聲。這台車子是東城別院最新出品的型號,寬五尺、高六尺四寸、長一丈零兩尺,四面出檐,兩門對掩,車廂以陳年紫棗木築成,飾以金線石榴卷蔓紋,氣勢雄渾,製造考究,最基礎的型號售價銅錢二十千,這樣的車除了郭萬超此等人物,整個晉陽城還有幾人駕得起?

四隻煙囪突突冒著黑煙,車輪在黃土夯實的地面上不停彈跳,郭萬超本意橫眉冷目睥睨過市,卻因為震動太厲害而被路人看成在不斷點頭致意,不斷有人停下來稽首還禮,口稱「都指揮使」,郭萬超只能打個哈哈,擺手而過。車子後面那個煮著熱水的大鼎——就算東城別院的人講得天花亂墜,他還是對這台怪車滿頭霧水,據說煮沸熱水的是猛火油,他知道猛火油是從東南吳地傳來的玩意兒,見火而燃,遇水更烈,城防軍用此把攻城者燙得哇哇叫,這玩意兒把水煮沸,車子不知怎的就走了起來,這又是什麼道理?——正發出轟隆轟隆的吼聲,身上穿的兩襠鎧被背後的熱氣烤得火燙,頭上戴的銀兜鍪須用手扶住,否則走不出多遠就被震得滑落下來遮住眼睛,馬軍都指揮使有苦自知,心中暗自懊惱不該坐上駕駛席,好在目的地已經不遠,於是取出黑鏡戴在鼻樑上,滿臉油汗地馳過街巷。

車子向左轉彎,前面就是襲慶坊的大門,儘管現在是禮壞樂崩、上下亂法的時節,坊牆早已千瘡百孔,根本沒人老老實實從坊門進出,但郭萬超覺得當大官的總該有點當大官的做派,若沒有人前呼後擁,實在不像個樣子。他停在坊門等了半天,不光坊正沒有出現,連守門的衛士也不知道藏在哪裡偷偷打盹,滿街的秦槐漢柏遮出一片陰涼地,唯獨坊門處光禿禿的露著日頭,沒一會兒就曬得郭萬超心慌氣短汗如雨下,「衛軍!」他喊了兩聲,不見迴音,連狗叫聲都沒有一處,於是怒氣沖沖跳下車來大踏步走進襲慶坊。坊門南邊就是宣徽使馬峰的宅子,郭萬超也不給門房遞帖子,一把將門推開風風火火衝進院子,繞過正房,到了後院,大喝一聲:「抓反賊的來啦!」屋裡立刻一陣雞飛狗跳,霎時間前窗後窗都被踹飛,五六個衣冠文士奪路而出,連滾帶爬跌成一團。「哎呀,都指揮使!」大腹便便的老馬峰偷偷拉開門縫一瞧,立刻拍拍心口喊了聲皇天后土,「切不可再開這種玩笑了!各位各位,都請回屋吧,是都指揮使來了,不怕不怕!」老頭剛才嚇得璞頭都跌了,披著一頭白髮,看得郭萬超又氣又樂,冷笑道:「這點膽子還敢謀反,哼哼……」

「哎呀,這話怎麼說的?」老馬峰又嚇了一跳,連忙小跑過來攀住郭萬超的手臂往屋裡拉,「雖然沒有旁人,也須當心隔牆有耳……」

一行人回到屋裡,驚魂未定地各自落座,將破破爛爛的窗欞湊合掩上,又把門閂插牢。馬峰拉郭萬超往胡床上坐,郭萬超只是大咧咧立在屋子中間,他不是不想坐,只是為了威風穿上這前朝遺物的兩襠鎧,一路上顛得差點連兩顆晃悠悠的外腎都磨破。老馬峰戴上璞頭,抓一抓花白鬍子,介紹道:「郭都指揮使諸位在朝堂上都見過了,此次若成事,必須有他的助力,所以以密信請他前來……」

一位極瘦極高的黃袍文士開口道:「都指揮使臉上的黑鏡子是什麼來頭?是瞧不起我們,想要自塞雙目嗎?」

「啊哈,就等你們問。」郭萬超不以為忤地摘下黑鏡,「這可是東城別院的新玩意兒,稱作『雷朋』,戴上後依然可以視物,卻不覺太陽耀目,是個好玩意兒!」

「『雷朋』二字何解?」黃袍人追問道。

郭萬超抖抖袖子,又取出一件烏木杆子、黃銅嘴的小擺設,得意洋洋道:「因為這玩意能發出精光耀人雙眼,在夜裡能照百步,東城別院沒有命名,我稱之為『電友』,亦即電光之友。黑鏡既然可以防光照,由『電友』而『雷朋』,兩下合契,天然一對,哈哈哈……」

「奇技淫巧!」另一名白袍文士喝道,一邊用袖子擦著臉上的血,方才跑得焦急,一跤跌破了額頭,把白凈無毛的秀才變成了紅臉的漢子,「自從東城別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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