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貓山——東京1939

引子

我知道這樣一封信完全在你們的意料之外。當你們在一位終身碌碌無為的歷史教師的遺物中發現如此一個泛黃的信封時,一定會以為那是我與某位友人之間咬文嚼字的通信,或是寫給你們過世太早的母親、沒來得及寄出的情書,再不然,便是我留給你們淡而無味的隻言片語,就像過去二十幾年裡我每日所說的那些安身立命的迂腐道理。然而這不是。這封信關於一段往事,一段我原本希望永遠封存在記憶中的往事,可當接到確診通知書的那一天,我突然感到非常恐懼,害怕生命太早消逝,這段往事將隨著我一起化為飛灰。我下定決心,寫下這封信,將它夾在《中國抗日戰爭全史》第一冊的扉頁,如果你們中有人同我一樣對歷史略感興趣——哪怕只是因為整理我的遺物也好——打開我的書櫥,這本書就在書櫥第一層最顯眼的位置等待你們翻閱。看完這封信之後,你們會獲知一段無人知曉的歷史,一段中日戰爭史中埋藏極深、意義重大的秘史。到那時,希望你們以自己的學識、智慧和人格做出判斷,決定是否將這段歷史公之於眾,這個選擇已經困擾我接近四十年,如今我終於可以卸下重擔了,這是死亡能夠給予我的最好安慰。

匆匆奉白,信長且亂,見諒。

1

到如今我還能清楚記得那一天的日期:1965年12月4日。因為幾天前,《人民日報》轉載了姚文元在《文匯報》上發表的名為《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的文章,這篇文章不僅在中文系引起激烈討論,在我們歷史系內部也引起了針鋒相對的兩種觀點,辯論無時無刻不在發生,就連教研室走廊上都站滿了大聲爭辯的教師,這種環境讓人很難專心致志地批改作業。

那天剛上完下午第二節課,我回到教研室收拾東西準備回宿舍,剛走出主樓樓門,還沒打開自行車鎖,一名學生就小跑著出來叫住了我,說系主任在到處找我,看樣子還挺著急。我對當時任歷史系主任的老嚴還是比較頭疼的,我們之間許多觀點並不合拍,偏偏他還對我青眼有加,總喜歡叫我去他的辦公室沏上熱茶擺龍門陣。既然被學生叫住,我只能揣起鑰匙,夾著公文包轉回系裡,敲開了二樓最東頭主任辦公室的門。這一次會面,本以為是又一次話不投機的清談,誰知道最終竟顛覆了我的整個人生觀,以至於在其後的幾十年里我都無法走出這一天留下的陰影。

老嚴開了門,笑呵呵地讓我進屋,我一看就覺得氣氛不對,屋裡有客人。辦公室的肖大姐正提著暖壺給客人倒茶,白瓷杯里漾起碧綠的茶香,那是主任輕易不肯拿出來的上好龍井。兩個陌生的同志一坐一站,站著的是個小年輕,穿著沒有軍銜的嶄新軍裝,樣子顯得有點拘束,手碰一碰茶杯的柄又趕緊挪開,看上去不好意思端起來喝;坐著的是個三四十歲的幹部,皮膚黝黑,穿著風紀扣扣得嚴嚴實實的灰色幹部服,頭髮梳得一絲不苟,不知道是來自哪個機關。

「這位是趙……同志,身後站著的是小李。這位呢,是我們歷史系中國近代史專業的講師張老師,他對中日戰爭這段歷史相當有研究,應該能配合你們的工作。」老嚴熱情地介紹道。

我莫名其妙地走過去,伸出右手跟站起來的幹部相握。

「張老師你好,我姓趙。」這人臉黑沉沉的一絲笑容都沒有,介紹中也沒有單位和身份頭銜。

我們分別在沙發上坐下,肖大姐給我沏上龍井茶,端著暖壺出去了,我奇怪地望向老嚴,看到他正把一封蓋著紅圖章的介紹信對摺之後塞進信封,小心翼翼地壓在辦公桌的玻璃板底下。

「張老師,這次到師大來請求你們協助,不能說是政治任務,但確實與一宗關係到社會主義革命與社會主義建設的重大事件有關。我們急需一位熟知近代日軍侵華戰爭史的人參與到工作當中,嚴主任介紹了你,是肯定你的能力與政治水平,有為祖國和人民付出的立場和覺悟。」姓趙的幹部嘴裡說著場面話,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看得我心裡有點兒發毛。

「我只是個小講師而已,說不上有什麼能力,不過能幫得上忙的話還是很樂意的。」我順著他的話答道,眼神又飄向老嚴,示意他趕緊把前因後果說清楚了。

老嚴從抽屜里拿出一聽馬口鐵罐裝的紅雙喜捲煙,取出煙來發給大家,「抽煙抽煙。這位趙同志是從昌平過來的,路上跑了整整一下午。小張啊,我已經給你開好假條了,你吃過晚飯就隨著趙同志去昌平辦事,兩天、三天回來都不打緊,你的課我讓別人先代著,工資照發,每天一元五角錢的伙食補助,你看呢?」

我滿頭霧水接過香煙,從兜里掏出火柴點著,「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出差倒是沒事兒,可究竟去做什麼呢?難道是抗日遺迹的恢複性重建?要說出現場也輪不到我啊……」

站在旁邊的小李同志臉紅紅地接過一根捲煙,就著老嚴手裡的火柴點了,吸了一口,捂著嘴咳嗽兩聲。姓趙的幹部輕輕把老嚴的手一推,自己從上衣兜里掏出一個鋁箔紙包的煙盒,倒出一根帶過濾嘴的香煙叼在嘴上。「這件事的保密等級比較高,我們不能多說,你同意的話,請簽署這份保密協議,到了那裡之後就明白了。」他沒急著點燃香煙,先從身旁的人造革挎包里掏出一摞紙來攤在茶几上,又摸出一支鋼筆,摘下筆帽遞給我。

我草草掃了一眼紙上密密麻麻的小字,沒看太明白,就看見最上面的框框里寫著「等級:絕密」,末尾公章蓋的是「公安部預審局」。這個單位我從沒聽說過,不由得抬起頭重新打量一下對面的幹部,姓趙的似乎習慣別人盯著他的眼光,眼神木木的,一點反應都沒有。

「這是好事,小張。」老嚴靠在辦公桌上吐著煙圈,「好事。」

當時那種環境之下,不由得我不捉起筆,在保密協議最後簽下自己的名字,那時想得也簡單,不管是苦差還是美差,出趟門散散心總比待在系裡聽別人吵嘴強,再說不就是去昌平嘛,一天就打個來回了。

「謝謝你,張老師。」姓趙的幹部收起協議和鋼筆,再次站起來跟我握手,我也趕忙站起來拉住他的手,心裡還想這個趙幹部看起來冷冰冰的,做人還挺熱情。誰知他轉臉對嚴主任說:「那麼我們現在就動身了,晚飯在那邊解決吧,趁著天沒黑,還有一截山路要爬。」

「吃完飯再走吧,食堂現成的熱乎乎的飯。」老嚴都從抽屜里掏出飯票了,聞言可憐巴巴地瞅著對方。

趙幹部一點不領情地回絕道:「下次吧,下次。張老師,也不用收拾什麼行李,順利的話明天就能送你回來,咱們這就出發,沒問題吧?」

「沒、沒問題。」我那時候腦中就一個念頭:要去的地方可千萬別讓換拖鞋,我的兩隻襪子後跟都破了大洞,千不怕萬不怕,就怕脫鞋。

2

他們的車停在校門口,是一輛成色特別好的黑色伏爾加汽車,這種車子我們俗稱「金鹿」,是當時最氣派的汽車之一。自從蘇聯專家全部撤回國之後,保養良好的伏爾加汽車越來越少見,街上跑的都是上海鳳凰牌小轎車和仿造伏爾加的東方紅牌小轎車,看起來拼拼湊湊不像樣子。小李別看是個娃娃兵,開車開得相當不錯,轎車從和平門外新華街出發,平平穩穩駛著,沒用一會兒就出了北京城。

趙幹部坐在前排,一路上都不說一句話。小李不時從鏡子里瞅我一眼,彷彿有心說話又不敢說。我自己悶在後排,心裡有點隱隱約約的不安,也有點後悔臨行前不去趟廁所,不過面上還是顯得淡定,假裝望著外面枝葉全無的枯樹一棵棵地掠過。

車子開得穩當,暖氣又開得足,沒用多久,我就抱著公文包睡了過去,等再醒來的時候外面已經一片漆黑。我是被顛醒的。路況明顯變差了,伏爾加轎車射出兩道昏黃的光,照亮前方坑窪不平、彎彎曲曲的柏油路,我感覺車子似乎是在上坡,發動機嗡嗡地吼著,速度卻快不起來。這天月光星光都不明朗,窗外樹影婆娑,看不清走到了什麼地方,車裡除了發動機運轉聲和暖氣的呼呼風聲之外一點動靜都沒有,小李的側臉映著儀錶板的燈光,綠油油的有點嚇人。

「快到了。」姓趙的幹部突然開口說了句話,嚇得我汗毛全豎了起來。「是嗎,快到了就好。」我敷衍應道,心裡不斷盤算著這是走到了什麼荒山野嶺。

沒想到趙幹部說得真准,幾分鐘後,伏爾加轎車轉過一個彎,面前豁然開朗,隱隱約約能看出這是一個口袋般的地形,除了車子駛進來的一條柏油路之外,其他三個方向都被崇山峻岭包裹著,三座山峰像把老虎鉗將一片黑壓壓的建築夾在中央。隨著車子駛近,建築物高聳的外牆和鐵絲網變得清晰起來,四隻探照燈來回掃射,圍牆四角都有高高的崗樓——這分明是一座監獄!

當時的我並不知道這就是後來聞名天下的秦城監獄,只感覺有點毛骨悚然。監獄這種東西就算白天看也顯得鬼氣森森,小的時候我住家在北京德勝門外,距離功德林監獄不遠,那座由寺廟改建的老監獄給我童年留下了不少恐怖的陰影。「趙同志……我們到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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