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風之城

09:52

窗外掠過一間廢棄的加油站。一輛停在加油機前積滿灰塵的大眾甲殼蟲轎車,被以三百公里時速飛馳的高速列車甩在後面。

我突然覺得這個場景似曾相識。由於高速鐵路線與荒廢的3號公路平行,一路上死去小城鎮的廢墟並不罕見。我閉上眼睛,花了幾分鐘才找到剛才那熟悉感覺的源頭。

在我很小的時候,住宅樓後面是一片雜亂無章、積滿垃圾的灌木叢。某一天,不知是誰將一輛報廢的甲殼蟲汽車駛到灌木叢里,拆走了車裡所有值錢的內飾之後便揚長而去。那個銹跡斑斑的空車殼從此成天用一對被解剖後的青蛙般的無神眼睛盯著我的卧室,讓我整夜不敢拉開窗帘,不敢面對窗外漆黑的夜裡汽車屍體那瑩綠色的邪惡目光。

一開始,會有流浪漢在甲殼蟲轎車內烤火過夜,後來,灌木叢開始在車內生長,透過破碎的車窗、機器蓋和天窗鑽了出去,將廢舊的雨刷器舉上天空。遠遠望去,彷彿樹叢將汽車吞噬了,藍色的甲殼蟲漸漸與幽暗的叢林融為一體,再看不到車燈陰冷的眼神。

再後來,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燒掉了整個灌木叢。火焰燒了三天兩夜,留下一片焦土,草木灰被北風吹散,露出甲殼蟲汽車乾癟的殘骸。作為人類工業文明的結晶,它算是以自己的方式戰勝了自然。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它,大火之後沒多久,我就離開了自己出生並長大的城市,之後再未回去。

09:10

兩天之前,一封信出現在我的郵箱里。

在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人們越來越開始懷念紙製品的芳香氣味與墨水書寫的柔和觸感,收到一封手寫的信我並不感到奇怪,但郵戳表明這封信來自一個特別的地方。從機器人秘書的托盤上拿起信封,我的手指出現了不自然的顫抖。

我不願再與那座城市產生任何瓜葛。自從改名換姓、在知名大企業謀得一份體面工作之後,我以為自己已經完全擺脫了那座城市背後的陰影,可沒想到,整整十年平靜的日子只是自欺欺人而已,看到那個地名的時候,我的心臟猛烈地收縮起來。

「謝謝。」我竭盡全力保持儀態,說出得體的禮貌用語。機器人秘書同樣禮貌地做出回答,收起托盤,驅動十六隻萬向輪,將自己的身軀挪出了辦公室。

我明白即使故意視而不見,好奇心最終還是會驅使我割開信封,將那些令我忐忑的字句逐一閱讀。所以在片刻思考之後,我坐定在轉椅上,打開做工並不考究的木漿紙信封,取出薄薄的一頁信紙。

大熊

信的頭兩個字將我狠狠擊中。我倒在座椅里,獃獃望著工業美術風格的白色天花板,花了五分鐘才調勻呼吸,讓寶貴的空氣重新回到我的胸膛。在這座城市裡,沒有人會這樣稱呼我,我的身份是大企業的高級工業設計師,循規蹈矩的中產階級白領,工業社會最穩定的構成,是這座乾淨整潔、充滿藝術氣息的城市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我不需要改變,也不需要回憶。但這封信只用兩個字就喚起了我的回憶——在我的字典里,回憶就意味著改變。

我無法停下,唯有繼續閱讀下去。

大熊:你知道我是誰。我要做一件事情,需要你的幫忙,如果你還記得從前的事情的話,一定要來幫我,如果不記得的話就算了。對了,時間緊迫,我應該提前告訴你的,對不起。從11月7日零點起,你要在七十二個小時內趕來,不然就不用來了。就這樣。

這封信並未遵循信件的格式,沒有抬頭、署名和問候,以這個社會精英階層的眼光來看,就算小學生也不該寫出這樣不合規矩的信件。我認識的所有人中,只有一位會寫出這樣肆無忌憚的信。

辦公室在眼前遠去,記憶將我扯回十二歲那年的夏天。在卧室的床上,我擁抱著那個穿著白色棉襪子、身上散發出水蜜桃味道的女孩。

我的手指因緊張而僵硬,透過T恤衫與牛仔褲的間隙偶爾觸到她那滑膩的肌膚,指尖的每一個細胞都能感覺到她身體的溫暖。一床如雲朵般柔軟的棉被搭在我們身上,我裸著雙腳,而她穿著一雙潔白的棉布襪子。我的鼻子埋在她的發中,不由自主地翕動鼻翼,將她髮絲和白皙脖頸傳出的體香吸進鼻腔。

沒錯,就是那甜甜的水蜜桃味道,夏日裡成熟的、甘美醉人的水蜜桃味道。

08:54

鋼藍色的煙霧出現在遙遠的地平線,那就是我出生的城市,坐落於生長著仙人掌、紅柳、風滾草和約書亞樹的戈壁中央。這座城市因煤礦與鐵礦大發現而一夜興盛,被蒸汽輪機和鐵路線推動向前,就算在經濟危機時代,也不眠不休地製造出嶄新的汽車與機械設備,卻在十年前突然衰敗……這就是我的故鄉。

就算冬季的信風吹起,也驅不散城市濃厚的煙塵。自工業革命時代開始熊熊燃燒的煉鐵高爐將鐵灰色微粒灑遍城市的每一條街巷,讓城市變成匍匐在塵煙中的洪荒巨獸。沒人說得清這種沉重的灰色濃霧為何不會隨著第四次工業革命帶來的科技進步而消失無蹤,兩百年的歲月早已將這霧氣與城市的生命捆綁在一處,就算最先進的空氣凈化設備也對它束手無策。煉鐵廠高爐的巨大煙囪已失去功能,成為矗立在城市角落中供後人觀瞻的古老遺迹,可每當太陽從東方的沙漠地平線升起時,霧氣總是如約而至,將這座毫無生氣的城市悄悄擁入懷中。

步下火車的一瞬間,我無比厭惡地皺起眉頭,臉部、脖頸和手背,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膚都能感覺到霧氣的潮濕,彷彿霧中無數奇怪的生物在伸出舌頭四處舔舐——這種恐怖的幻覺從小就折磨著我的神經,離開故鄉的十年沒能讓我忘記不快的幻象,我裹緊大衣,告訴自己回到故鄉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捏著票根走出出站大廳,兩台圓滾滾的服務機器人迎了上來,電動機驅動萬向輪碾過光滑的大理石地面,發出輕微的雜訊。「您好,先生。請問有什麼可以幫助您?」一台機器人展開頂端的三維投影屏幕,將城市地圖展現在我面前,另一台機器人默默地站在旁邊,等待為我提供其他服務的機會。

準確地說,它們應該被稱為「機器公民」,這一稱呼是州議會立法規定的。每台機器人自中樞處理器激活的一剎那,就背負著與人類相近又相異的原罪,必須依靠社會勞動賺取生存所需的電力、配件和定期維護服務。這是一種單純的按勞分配製度,機器人與企業或公權部門之間形成僱傭關係,雙方權益受到法律保障。近幾年,機器人的福利問題也被提交州議會討論,有人堅稱機器人群體也應該納入社會保障制度,因為從形式上來說,機器人的維修保養與人類的體檢醫療並無不同。

製造這些機器公民的,是名為羅斯巴特(ROSBOT:現實社會化自動機械集團)的企業聯合體,在這個州的任何城市都能見到羅斯巴特的盾形標誌,就算在這荒蕪之地也不例外。

機器人用四個語種耐心地複述了問題,並在屏幕上演示著地圖、電話黃頁、交通指南、在線博物館等功能。第二台機器人的頂蓋關閉著,顯得有點兒悶悶不樂。

我的目光掃過公共交通系統指南。沒有變化。公共交通是一座城市的生命線,十年未變的生命線,說明這座城市確實已經死去了。

「謝謝,我不需要什麼幫助。」我提起行李箱繞過兩台機器。

投影屏幕如花瓣般失望地合攏。「祝您愉快,先生。」毫無感情色彩的女性合成音在背後留下違心的祝福。

「希望如此。」

在接到信件五十個小時後,我從辦公桌後站起來,吩咐秘書延遲例會的時間,向副總經理遞交了事假申請,給家裡打了個電話,聲稱自己有緊急任務必須立即飛往東海岸出差,然後吩咐妻子取回乾洗店裡的衣服,鎖好屋門,不要忘記喂狗。

然後,我提著行李箱獨自來到中央車站,登上了開往這座城市的高速列車。我的行李箱里只裝著一件乾淨襯衣、一部便攜電腦、一瓶功能飲料和一個文件夾。我不知道為何會做出這個決定。

我覺得我瘋了。

08:12

腕上的手錶顯示「08:12」,那是按照她給出的期限設置的倒數計時,「從11月7日零時起七十二個小時之內趕到」,距離期限還有八個小時。

我的心情像一瓶冰鎮後的碳酸飲料,寒冷徹骨,黑暗無光,不知何時會徹底爆發開來。這座被遺棄的城市的一切都在壓迫著我,骯髒的街道、缺乏修繕的樓宇、破碎的路燈、無精打採的行人……灰色的天幕和藍色的霧氣與我居住的城市形成鮮明對比,在屬於我的城市,一切都是整潔的、有序的、高尚的,那是屬於現代工業文明的天然驕傲。

我害怕如潮水般湧起的回憶,害怕喚出藏在我體內那個生於斯長於斯、如同整座城市一樣骯髒卑微的孩童。我不由隔著衣袋撫摸著信紙,儘力以美好的回憶驅趕如影隨形的灰藍迷霧——十二歲那年的秋天。

十二歲那年的夏天,天空晴朗,甲殼蟲汽車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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