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人生坐標與心理遊戲

能像講故事那樣向蒼鷺敘述自己的過往,對蛤蟆的影響比他願意承認的更大。將自己的經歷告訴別人,而不會因此被嘲笑或排斥,是多麼大的慰藉。無論好壞,這就是蛤蟆的人生,他既不是偉大的聖人,也並非十惡不赦的罪人,他就是他自己。最讓蛤蟆高興的是,蒼鷺傾聽的樣子看起來是真的感興趣。

在敘述中,蛤蟆有機會全面回顧他的人生。他開始意識到,某些人、某些事件,在很長的時間裡都是怎樣影響著他。他看到自己傾向於怎樣行事,也看到一個事件是怎樣引發另一個事件。以往,當他回憶過去時,那些發生過的事件都只是孤立的閃回,無法拼湊在一起。偶爾他能在回憶里思考長一點兒的片段,比如入獄的日子,可隨後他便急著趕走不愉快的想法,去想別的事兒了。

但現在,他漸漸獲得了一種能力,讓他在回憶時不再譴責自己。他能找到事件之間的聯繫,能客觀地去看,而不再感到內疚。慢慢地,他開始理解為什麼有些事情會以那樣的方式發生,以及它會帶來怎樣的影響。換句話說,蛤蟆在反思自己的所作所為,並從中學習領悟。

當他用戰略的眼光審視人生時,發現從蒼鷺那兒學到的某些想法對他幫助極大。比方說,把生活比作舞台並不新鮮,可或許他有專屬自己的「人生劇本」,一有機會就出演,這個想法讓他耳目一新。蛤蟆甚至不安地想到,也許正是他在無意識中一手策划了各種情境,好讓自己的劇本時不時上演。甚至,這是否意味著在他的潛意識(這個詞不再讓他尷尬)里,關於他人生的「故事情節」早已布局好,一股未知的力量正將他推向某個特定的結局?

蒼鷺說過「這些想法里存在著真相」,果真如此的話,那麼蛤蟆在出演一個怎樣的劇本呢?有時他看起來像是在演喜劇,飾演的是眾人嘲諷譏笑的對象,無論他怎樣嘗試,都無法改寫劇本。但最近他開始意識到,也許還有另一種活法,無須跟著預先設定的劇本走,甚至可以沒有劇本,或者說,可以即興發揮。不過,這會讓人感到害怕,沒了劇本,你怎麼知道該做什麼或說什麼呢?劇本至少能讓你不用思考,不用為自己做決定。沒了劇本,說完「你好」後,要說什麼呢?

可反過來,想到每一個全新的時刻都意味著獨一無二的機會和挑戰,又讓人無比激動。蛤蟆認定,所謂活得真實,就是真誠地回應當下的需求。這能打破從童年延續而來的因果循環,讓真實的自我擺脫過去經歷的束縛,在自由中成為真正的自己。他決定要讓自己活得更真實一點兒。

諮詢面談的前一晚,蛤蟆做了個讓他心神不寧的夢。他夢見自己穿著騎摩托車時的舊行頭,戴著護目鏡和長手套,坐在一架飛機上。他是敞開式駕駛艙的后座乘客,飛行員坐在他前面。突然,飛行員轉過頭對他咧嘴笑,血盆大口,面目猙獰。原來是獾!「你得靠自己了,小蛤蟆。」獾大喊一聲,跳出機艙,蛤蟆看到他打開了降落傘。

從沒開過飛機的蛤蟆驚恐萬分,但不知怎麼他竟然設法讓飛機著陸了。他爬出機艙往空地上跑,正在此時,飛機突然爆炸,燒成了一團火球。蛤蟆被嚇醒了,渾身濕透,驚魂未定,可同時他卻感到一陣興奮,因為他居然能一個人駕駛飛機降落,還死裡逃生了。

第二天,蛤蟆去找蒼鷺面談。聊了幾句後,他告訴蒼鷺,在他回顧人生經歷時,會聯想起從前幾次面談中領悟到的想法。

「所以你看,蒼鷺,我現在可以把我的人生連成一個整體來看了,還能思考我的劇本,還有我經歷過的劇情。可我還是不太明白,這些都是從哪兒來的?有沒有辦法讓我了解我的人生劇本是怎麼寫出來的?因為我不太喜歡我在劇本里的角色,到目前為止,這齣劇我也演得不怎麼開心。要是知道劇本是怎麼來的,也許我就能改寫它。我還是更喜歡結局圓滿的戲劇。」

蒼鷺微笑著說:「我明白你的意思,蛤蟆。人生的劇情若能避開『殘暴命運如投石飛箭般的摧殘 』,該多好。我們在之後可以探究一下怎樣應對那樣的狀況。不過,我理解你的意思是說,你想探索你的基本態度和行為源自哪裡,對嗎?」

「完全正確。但我不確定該怎麼進一步思考。」

「好,如果我告訴你,想要理解你的現在,就必須回顧你的過去,你應該不會覺得意外。實際上,我們得回顧你生命最早期的階段,從出生到大約四五歲的時候,發生的一切都對你影響重大,還影響了你後來的成長,牽涉到你怎樣看待自己和別人。這種影響是普遍存在的。就這樣,你形成了對這個世界特有的看法,對你而言,這就是你看待事情的唯一方式。從那時起,你就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用同一個視角看待一切事物。」

蛤蟆想了一會兒說:「你是說,就好像一個天文學家從某個特定的角度看宇宙,僅僅從這一個局限的視角里得出所有的觀點和計算結果?」

「正是如此,」蒼鷺說,「只不過我們現在講的是你個人世界的心理視角,這個視角在你心裡深藏不露,可以說,是來自你靈魂的深度。」

「那麼,我看到了什麼?」

「每個人的早年經曆本質上是不同的,所以每個人看到的都是一個不同的世界。有時候,人們看到的世界如此不同,連信念和預設都不盡相同,最嚴重的時候,這些人在之後的人生里只能經過流血衝突才能達成和解。」

「我不明白,我們肯定都在生活在同一個地球上啊,不可能有那麼大的差異,對不對?」

「其實你知道這是可能的,對嗎,蛤蟆?比方說吧,拿你的童年和巴西貧民窟里長大的孩子比。或者更直白一點,一個同樣出生在英國的孩子,家境比你要差很多,但被家人更疼愛、更寶貝。」

聽了蒼鷺的話,蛤蟆的眼裡閃著點點淚光。

「這三個孩子會各自形成對世界的獨特看法,每個人的看法都很不一樣。是不是這樣?」

「是的,我懂了。比方說,如果我們都給自己童年的某一天拍照的話,每個人的照片都會非常不同,是嗎?」

「是的,很不同。不過要記住,我們說的不只是物理世界,而是你內在的、包含著情緒和情感的心理世界,那是通過你早年的經歷而形成的。童年的經歷如此強大、如此鮮活,於是便塑造了每個孩子對世界的獨特看法。換句話說,外面的世界變成了在我這裡的世界。」蒼鷺邊說,邊拍了拍胸口的位置。「無論你對生活形成了怎樣的態度,從此你的行為和幸福感都會受到影響,往後餘生都會如此。除非——」此時,蒼鷺直視著蛤蟆,「你決心要改變。」

「噢,得了,」蛤蟆說,「我的整個人生不可能都照著早年經驗來吧?我是說,那時我還那麼小,人生才剛開始,而之後又發生了很多事情,比如後來遭遇的讓我激動又害怕的歷險,那些事情對我也有很深刻的影響啊。」

「恐怕沒有別的辦法。每一個生命一定都得經歷開始、中間和結束這三個階段,而開始的階段會顯著地影響後來的階段。因此你對世界的看法是在人生的最初階段里形成的。」

「我還是不太清楚你說的『對世界的看法』,你能更準確地解釋一下嗎?」

「可以。比如在你童年時,大約四到五歲左右,你會試圖回答兩個問題。」

「哪兩個問題?」蛤蟆狐疑地問。

「第一個問題是:『我是怎麼看自己的?我好嗎?』第二個問題是:『我是怎麼看別人的?他們好嗎?』」

沉默中,蛤蟆思忖著這兩個存在主義式的問題。終於,他問:「是誰在問我?」

「是生命本身,特別是你體驗到的生命。」

「那『好』到底怎麼定義呢?」

「『好』可以指任何一種具體的好,『不好』可以指任何一種具體的壞。」

「那麼,我會怎麼回答呢?我也許會用『好』回答一個問題,而用『不好』回答另一個問題。」

「對,因為你既可以說『好』,也可以說『不好』,就會出現四種組合。我把它們寫出來。」蒼鷺說著,便走到掛紙板前,拿起蠟筆寫了以下四行文字:

1.我好;你也好。

2.我好;你不好。

3.我不好;你好。

4.我不好;你也不好。

「你能理解嗎,蛤蟆?」蒼鷺問。

蛤蟆看上去不太確定。「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他一臉不解,「你能說得再清楚一點兒嗎?」

「或許我畫個圖能幫助你理解。」蒼鷺接著畫了以下這個圖:

蒼鷺接著說:「這是一個坐標圖,上面有四個『人生坐標』,就是我剛才所描述的四種情況。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探究並梳理出這四種情況的含義。」

「可這為什麼就那麼重要呢?」蛤蟆不耐煩地說。他在位子上扭來扭去,是在明確表示他想質疑蒼鷺說的話。「我看不出你是怎麼知道這些是不是真的,即使是真的,和現在又有什麼關係呢?畢竟,我接受其中一個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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