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說出人生故事

一周後,蛤蟆坐在蒼鷺的正對面,準備講述他的故事。想到這是頭一次有機會面對一位專註的聽眾說出自己的人生故事,他感到很興奮。

「我從哪兒講起?」他問。

「都可以。」蒼鷺回答。

「好吧。我最久遠的記憶是:我坐在一把遮陽傘下的沙地上,感覺很悲傷。我們總去康沃爾郡一棟黑乎乎的、叫『苔蘇屋』的大宅子里度假。你得走上台階才能進屋,從那兒能看到海港的漂亮景色。可我每次去那兒都不開心。父親只有到周末才下樓,作為獨生子,我只能和保姆還有母親待在一起。母親永遠都在忙,以至於我大多時間都是獨自待著,黯然神傷。」

「那你其餘的家人呢?」蒼鷺問。

「要從頭說起的話,那就得先說說我的祖父——科尼利厄斯。他創立了老艾比釀酒廠,這家廠一直到今天都還在生產。只可惜,現在已為國家啤酒公司所有,生產拉格淡啤酒,唉!

「我想他應該是那一代人的典型代表吧,努力工作,用家長作風對待下屬,用道德說教對待家人。聽父親說,那個時候,每個人在聖誕節都會收到一隻火雞,每頓午餐都會有兩杯啤酒。我還很小的時候,就被祖父帶去參觀釀酒工廠,被別人稱作『蛤蟆少爺』。我還記得祖父指著我對工頭說:『這可是未來的董事長!』而我卻感到害怕。」

「為什麼?」蒼鷺問。

「因為即使在那麼小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不想在那個地方工作!」

「為什麼?」

「因為我怕祖父。他不僅人高馬大,還相當有權有勢。那時我家住村裡的一棟大房子,而他住在蛤蟆莊園。你簡直想像不出我去莊園見他和祖母時的情形:有女僕、用人、廚子,還有一大群園藝工人。每一年舉行賽船大會時,有好幾天,莊園里到處都是來訪的客人。我還聽說有一年,連王子和公主都坐船來莊園,在草坪上舉行了盛大的午宴。可現在的莊園怕是連當年一半的風光都沒有了。」蛤蟆哽咽了,一大顆淚珠從臉頰上滑落。

停頓片刻後,蒼鷺開口說:「那你的父親呢?」

蛤蟆撮了攥鼻子,接著說:「我總覺得父親希望自己能活成祖父那樣,可實際上他並沒有,所以才會對我加倍嚴厲和專制。現在想起他,哪怕他死了有二十年了,我還是能感覺到他對我的不認可。我從沒成為他希望看到的我!

「我的父親托馬斯工作勤奮、上進心強,遵循著新教教徒的職業道德。我覺得他總背負著繼承人的重擔,不僅要繼承釀酒廠,還想坐上公司董事長的位子,尤其是在祖父退休了卻仍然佔據董事長席位時。可以很肯定地說,父親雖身為總經理,卻始終活在祖父的陰影之下,讓他不得不盡一切努力來證明自己的實力。」

「所以你記憶里的他是怎樣的?」蒼鷺問。

「他很嚴厲,總對我不滿意。我一直都渴望他的愛與關注,卻從沒得到過。我母親掛在嘴邊的話總是『現在不行,西奧,你沒見你父親忙著嗎?』(沒幾個人知道我受洗時的教名是西奧菲勒斯)而父親一喊『西奧菲勒斯!』我就嚇得兩腿發軟。」

「那你的母親呢?」蒼鷺問。

「好在母親對我要慈愛得多,我還記得她抱過我幾回,可絕不會當著父親的面抱我。父親在時,母親對我就比平時嚴厲,這讓我感到內疚和擔憂。我永遠不明白自己做了什麼事才導致她對我突然態度大變。不過她其實還是個很有趣的人,我記得她陪我玩,尤其是打扮得漂漂亮亮唱歌給我聽的情形。有一回父親突然走進房間,她便立刻打住了。一直到今天,我還會常常感到莫名的內疚和擔憂,和那一回的感受一模一樣。」

「那她的父母是怎麼樣的?你還記得他們嗎?」

「你這麼問還挺有意思。」蛤蟆比之前多了些許活力,「在我早年時,外祖父對我影響很大。他曾是劍橋大學的學院董事,之後當上了附近教區的牧師,在那期間他投身於南太平洋的傳教活動。讓所有人驚訝的是,他當選了牛津郡布盧伯里的副主教,而且他的佈道很出名。我總覺得我的演講才能大概是遺傳了他的。」見蒼鷺對此未做反應,蛤蟆繼續說了下去。

「人們都尊稱他為『主教大人』,連我母親也不例外。我們很少見到他,但我記得有一次他來我們的教堂傳教佈道。母親非常支持他的工作,我們的房子里有好多傳教箱,做成稻草屋的形狀,頂上有道用來投幣的口子。我聽說,這些錢會用來幫助主教在南太平洋設立學校和醫院。更激動人心的是,這些錢還會被拿來造一艘船,環遊南太平洋島嶼。」

「可這和你說的主教來你們教堂佈道有什麼關係呢?」蒼鷺問。

「我正要說這個。主教來佈道時,他帶我們想像了船的樣子,雖然當時船還沒造好。他為船的一桿一柱祈福,最後,我們還合唱了讚美詩《獻給海上遇險的人們》。我深深地為此著迷,我想正是在那時候,我的心裡埋下了種子,讓我一生都鍾愛划船。」

「上學的情況呢?」蒼鷺問。

「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七歲那年被送到布萊頓的一所叫加隆的預備學校上學,我在那兒整日鬱鬱寡歡。好在校長為人還不錯,待人溫和,就是有些輕微的戰後心理創傷。總的來說,我們的待遇不算差,只是永遠都吃不飽肚子。有兩種情形至今還讓我記憶猶新。」

「是怎樣的情形?」

「第一種就是,每學期開始,因為離開了家,我感到孤單悲傷。第二種則是,學期結束時我興沖沖地回家,卻受到冷遇,無比失望。

「十三歲時,我去了約克郡一所叫聖恩底彌翁的中學。這所學校不論在位置還是組織上都以學校教堂為中心,遵循強身派基督教教義 ,推崇健身修行。我天天累得氣喘吁吁,也沒人同情。我從沒喜歡過這種修行,團隊活動對我簡直是折磨。總有人向我提起『主教,你外祖父』,我才知道他是校董之一。我很清楚,他不會對我的行為舉止感到高興的。」

「所以這一切都只有傷痛和不幸,是嗎,蛤蟆?」蒼鷺詢問道。

「噢,不,不是這樣。」蛤蟆的回答多了幾分活力,「我喜歡參加唱詩班,另外我的一大成就便是在期末的輕歌劇里出演女一號。我開始學打高爾夫,還將高爾夫差點 降到12了。但更重要的是,我發現自己挺會交朋友。我總能把人逗樂,而且還用父親給的生活費買糖果給朋友吃。他們叫我『蛤蟆好老兄』,我喜歡這稱呼。現在想來,我還是喜歡別人這麼叫我,也許這就是我那麼喜歡鼴鼠的原因吧。」蛤蟆停下來思考了片刻,蒼鷺並未作聲。蛤蟆接著說了下去。

「我很用功,成績很好,一路升學到高中最高年級,也是在那時,我開始在很多方面找到了自我。從那時起我開始佩戴領結,還記得我在家戴領結讓父親感到強烈的不滿。那是頭一次,他的反應讓我有一種真實的滿足感。我想,如果他對我不滿,至少說明我還有本事讓他不滿!自那以後我便一直戴著領結。」他邊說邊彆扭地擺弄著自己深藍色帶波點圖案的領結。

「我還成立了一個叫『布丁』的餐飲俱樂部,擔任創始主席。我們常常越界跑到鄰村開會,我這輩子對美酒佳肴的興趣就是從那時開始培養的。我還得了個放浪不羈的名聲,買了一些斯特拉文斯基和柏格的唱片,我覺得當時有幾位老師對我印象很深刻。不過現在我的品味不一樣了,我更愛聽舒伯特。」

即便蛤蟆的自我爆料讓蒼鷺感到驚訝,蒼鷺也沒有流露出什麼來,只是不斷交叉他又細又長的腿。「那麼之後發生了什麼?」他問。

「我升入了劍橋大學。不知怎麼我竟勉強通過了拉丁文入學考試,拿到了入學名額。起初他們想讓我讀神學。簡直不可思議!接著很快他們就讓我改學歷史,可我不喜歡。」

「那你為什麼同意呢?」蒼鷺問。

「噢,你說得輕巧。」蛤蟆惱怒地說,「我這一輩子都是別人在替我做決定,你難道看不出來嗎?」

蒼鷺回答說他沒看出來,並請蛤蟆接著往下說。

「好吧,雖然如此,我還是很享受在劍橋的生活。我結識了很多朋友,大概並不是我父親希望我結交的那種朋友。我們成立了『風神詩社』,每周聚會一次,我們在房間里吃早餐,一邊朗誦自己的詩歌,一邊品著勃艮第白葡萄酒。除此之外,我很擅長划船,一到夏季學期,我們便成天挎著裝食物的籃子去格蘭切斯特村野餐。」

「你的功課怎麼樣?」蒼鷺問。

「我正要說到這兒。不過即使現在回憶起來,我都覺得有些痛苦。」蛤蟆沉思片刻後說:「因為我參加了這麼多課外活動,我的學業很糟糕,實話說,幾乎是徹底荒廢了。我一直都沒去上輔導課,只給輔導老師送去一封看似誠懇的道歉信,外加一瓶陳年佳釀。就這麼一直太平無事,直到最後一學期。」

「發生了什麼事情?」蒼鷺問,身子微微前傾了一下。

「呃,」蛤蟆看上去非常不自在,「這事兒我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