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探索童年

上一次諮詢結束後,蛤蟆一直有種奇怪和不安的感覺。他拾起了遺忘許久的童年往事,記憶猶新的事件更是反覆在腦海中上演,而父母和祖父母的樣子也從未模糊。他在閣樓找到了一本老相冊,裡面全是泛黃的家庭老照片。蛤蟆感到一陣巨大的悲傷湧來,不是因為照片里的人都已去世,而是因為他極少是照片里的主角。

蛤蟆記得嚴苛的父親,他總覺得自己沒能達到父親的高要求,而且永遠也達不到。他記得家裡來來往往的成功人士,在蛤蟆眼裡,似乎都是各行各業成就非凡的能人。他的祖父創立了家族釀酒企業,父親在成為一家之長後接管了過來。蛤蟆記得小時候被帶去釀酒廠,轟鳴聲、蒸汽和異味讓年幼的他受到了驚嚇,他那時就知道將來也得在這個鬼地方工作,也是在那時他就明白自己絕不要這樣。

蛤蟆記得安靜的母親,她對丈夫唯命是從,正如婚前聽命於她父親一樣。她父親曾是一名傑出的牧師,最終升為副主教。從那以後,人們便尊稱他為「主教大人」,就連他的女兒也這麼叫他。蛤蟆印象中的外祖父個子很高,氣宇軒昂,胸前掛著十字架,在下午茶準備好時總用驚喜的語氣說道:「啊,小蛋糕來了!」

蛤蟆記得小時候母親也曾和自己嬉笑逗鬧,可他覺察到母親是那麼在意丈夫的評價,總在看臉色,生怕丈夫不滿意。她為了避免惹丈夫不快,便遵循他嚴格的育兒觀,常常對蛤蟆刻意收起慈母的一面。在蛤蟆的記憶里,母親擁抱他的次數少得可憐。

隨著下一次諮詢時間的臨近,蛤蟆感到從未有過的複雜情緒。主要的情緒是悲傷和抑鬱,因為他想起了孤獨的童年,其中並沒有多少愛或快樂的回憶。即便如此,他還能記起另外一些人,像龍套角色一樣在他的人生劇本里一閃而過,他們不經意的舉止和喚起的情緒,讓目睹了大千世界裡的各種「異類」。

這樣的情況通常發生在聖誕節。小時候,每到這時,形形色色的人會捧著禮物來蛤蟆家致以一年一度的敬意,希望能換來酒窖里的陳釀。他記得有一個年老的姨媽戴著一頂大黑帽,用碩大的女士帽針別住,蛤蟆猜這帽針一定牢牢卡進她腦袋裡了。還有一個樂呵呵的怪人,會變戲法,有一次他倆單獨在一塊兒時,他居然用屁點火,讓蛤蟆吃驚不已。還有個老大叔,脖子上掛著的金錶鏈在大肚脯前晃來晃去,他給了蛤蟆一個金幣,還用非常驚悚的方式在蛤蟆的腿上捏了一把。

這些記憶擅自闖入了蛤蟆的腦海里,而在這些記憶底下,一股憤怒正在累積,強烈卻無力。無力是因為他不確定他在對誰憤怒,或者對什麼事情憤怒。

於是就造成了這個結果:他開始為自己的憤怒感到內疚!因為在內心深處,他知道自己對父母是極度憤怒的,這一點可能他連蒼鷺都不會告訴。然而這種憤怒給他帶來了很難化解的問題。小的時候,父母想必為他付出了最大的努力,而今他住的漂亮莊園也是從父母那兒繼承來的。之後父母還確保蛤蟆的生活費綽綽有餘。更讓他為難的是,父母都已去世好一段時間了!他們活著時蛤蟆都自覺很難生他們的氣,何況現在他們都已不在人世,就更難了!可他內心的憤怒情緒卻不肯消退。所以當蛤蟆撼響諮詢室門鈴,坐到熟悉的椅子上時,他的情緒非常激動。

「早上好,蛤蟆,這一周過得怎麼樣?」蒼鷺說。

「我不太確定,」蛤蟆平靜地回答,「我怕我又開始感到抑鬱了,我很擔心,之前還以為自己好起來了。」

「你認為是什麼讓你有這種感覺?」蒼鷺問。

「我認為是因為我做了你布置的『作業』。我發現童年回憶的某些部分讓我非常痛苦,這就是為什麼我現在覺得很悲傷。」蛤蟆有段時間沒掉眼淚了,這一回又哭了起來。

蒼鷺把紙巾盒推了過去,蛤蟆抽出一張來擦了擦眼睛,又抽出另一張用力攥了攝鼻涕。

停頓一會兒後,蒼鷺問他是否覺得好些了。

「是的,真沒想到。」

「你看,悲傷的原因是真實可見的:你想起了不快樂的時光,你自然會有悲傷和不快樂的情緒,所以你哭了。你能接受這個解釋嗎?」

「應該可以,」蛤蟆哧哧地吸著鼻子說,「可我不喜歡像剛才那樣號啕大哭。」

「你肯定不喜歡,可如果你要更好地理解自己,就需要跟自己的情緒做聯結,並理解這些情緒。如果你否認它們,不論是用無視還是壓抑的方式,結果都像是做了截肢,就如身體的重要部位被切掉了一樣,你在某種程度上成了一個殘缺的人。」

「所以哭也沒關係嗎?」蛤蟆問,「我記得父親完全不允許我哭。我一哭,他就會說:『馬上停下來,不然我就要對你發怒了!』所以我當然就停了下來。」

「你現在可以選擇,」蒼鷺非常嚴肅地說,「你是要聽從你已經死了的父親的聲音,還是要允許自己做主?」

「這話好像有點兒太重了。」蛤蟆看上去非常不安,「畢竟,我只是想知道該哭還是不該哭而已。你不覺得討論『我已經死去的父親的聲音』有點兒小題大做嗎?」

「也許是的,」蒼鷺回答,「但我們現在討論的就是『小題大做』的事件。一個簡單的提問,便能引發許多其他重要的問題,這些問題對你的學習和領悟作用很大,也因此會對你的整個人生有深遠的影響。」

到了這裡,蛤蟆已經相當專註了。他的淚痕幹了,正豎起耳朵仔細地聽著。「請接著往下說,蒼鷺,」他說,「我在聽。」

「好,這樣的話,我就得重新切換到老師的角色中去,以便為你提供更多的見解。你還記得我們關於『兒童自我狀態』的討論嗎?它包括了『自然型兒童』和『適應型兒童』?」蒼鷺問。

「我當然記得。那次討論對我有很大的作用,我希望今天能再接著探討。我準備好了。」

「我相信你準備好了,我們現在開始。蛤蟆,你的童年裡誰對你影響最大?」

「這很容易回答,當然是我母親和父親。間接的還有祖父祖母。」

「我們先談談你的父母。你的父親是怎樣的一個人?」

蛤蟆毫不猶豫地回答:「嚴厲而正直。他總是為這為那訓斥我。他會用非常不滿的眼神看著我並叫我的大名說:『西奧菲勒斯,要我跟你說多少遍?不準這麼做!』他總是在批評我、責備我,慢慢地我也會認為,他永遠都是對的,而我永遠是錯的。似乎這麼想的話,他對我的訓斥就都變得合理了。」

「他打過你嗎?」蒼鷺問。

「噢,不需要,只要一個眼神就足夠了!接著他就不再對我慈眉善目,其實他一直都不是個慈愛的父親。他最嚴厲的懲罰就是用冰冷的聲音說:『回你的房間去。沒想好怎麼道歉,不準下樓!』

「我記得他陪我玩過幾回,可結局全都很糟糕。也許是我太渴望得到他的愛了,就會犯傻,做一些傻裡傻氣的舉動。有一次,他把我從他膝上推了下去,還對我母親說:『我受不了他這副樣子!』接著便走出了房間。而我只能放聲大哭。」

蛤蟆停住了,雙眼泛著淚花。

蒼鷺問:「那麼,你母親是怎樣的人?」

「她很大程度上受制於我的父親,但我總覺得跟她比跟父親要親近。偶爾她會擁抱我一下,但不常有。父親對我發脾氣,我會去告訴母親,可她會說:『親愛的,別犯傻,我肯定他不是故意這樣對你的。』

「因為她只有我這一個孩子,可能她習慣了把我當個小寶寶一樣對待。每次開運動會,她來學校看我時,都會讓我非常難堪,她總在其他男生面前叫我『小西奧』,還要給我梳頭髮。」

「你長大以後情況有沒有變好一些?」蒼鷺問。

「噢,不,一點兒都沒有。比如我上大學時,邀請了一些朋友來我家住,父親總能找到些什麼來指責我,而母親則是不斷地讓我難堪。她有一次當著我朋友的面問我有沒有穿乾淨的內衣!現在我覺得好笑,可我向你保證,那個時候真是一點兒都不好笑。

「我再來講一個你可能感興趣的故事。在母親過世前不久,我鼓足勇氣對她說:『媽媽,你什麼時候才能不再把我當成小孩子?』你猜她怎麼說的?」

「我大概猜到了,」蒼鷺說,「不過你說吧。」

「她說:『等你不再像個小孩子的時候!』這問題看來無解了,我轉身就走出了房間。」

在片刻的安靜後,蒼鷺開口說道:「你一定對此感到非常憤怒吧。」

「噢,不,我從來不憤怒。我不是會發怒的人。」蛤蟆慘笑了一下。

「那你是怎麼處理憤怒情緒的呢?」蒼鷺問。

蛤蟆坐直了身子,重重地咽了下口水:「呃,嗯,你說的憤怒到底指什麼?」

「得了,蛤蟆,」蒼鷺不耐煩地說,「你知道憤怒是什麼。你是怎麼應對它的?你上一次感到憤怒是什麼時候?」

蛤蟆感到困惑了。首先,他之前並沒有在想憤怒的事。其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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