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朧朧上下,鱗鱗重疊

長安城中有兩道渠水,一道是引自潏水的清明渠,另一道是引自洨水的永安渠,兩道渠水均由安化門西側流入長安,自南向北穿城而過。正是這兩道渠水,使得安化門臨渠處景色分外秀麗。名士劉禹錫曾有詩讚道:『長愛街西風景閑,到君居處暫開顏。清光門外一渠水,秋色牆頭數點山。疏種碧鬆通月朗,多栽紅葯待春還。莫言堆案無餘地,認得詩人在此間。』

辛勤幾齣黃花戍,迢遞初隨細柳營。

塞晚每愁殘月苦,邊愁更逐斷蓬驚。

年少辭家從冠軍,金妝寶劍去邀勛。

不知馬骨傷寒水,唯見龍城起暮雲。

——王涯《塞下曲二首》

離開曲江後,魏弘節便悶悶不樂——他知道宋憶微今日將會離開京師,但自己卻沒有前去送行的勇氣。也知道茅匯即便滯留長安,也不會再與自己見面。身邊的人,如同鶯梭燕掠一般,就這樣紛紛散開了。

當年遊俠組織解散,他也如此沉重地失落過,而今,孤獨離索之感再一次環繞在他身邊,無論如何都揮之不去。

回來善和里,尚未進坊,坊正明禮便迎上來告道:「尉遲郎君來找了魏郎好幾次了,還說請魏郎務必去找他一趟,干係生死大事。」

魏弘節問道:「坊正所稱尉遲郎君,是仙韶院樂官尉遲璋嗎?」

料想自己與尉遲璋並無來往,對方著急尋覓自己,極可能是因為沈翹翹,本待不理,但轉念想到秦誠人在獄中,又改變了主意,問道:「尉遲璋讓某去哪裡找他?」

坊正明禮道:「安興坊樂官院 。」

魏弘節謝了坊正,慢吞吞地趕來安興坊。倒不是他有意怠慢尉遲璋,只是心情不好,似乎對一切都沒有了興趣,對世事都想聽之任之。這份自甘墮落之感,較之之前表妹程瑟兒之死對他的打擊更為強烈。

他行走在大街上,眼見人來人往,行色匆匆,各奔目的地而去,似乎只有自己沒有方向,只想就此麻木下去。

安興坊既靠近皇宮,又毗鄰興慶宮,居住者均為顯貴。入坊時,正好遇到左神策軍中尉仇士良,魏弘節並未留意到,還是仇士良主動上來招呼,又問道:「魏郎來安興坊做什麼?」

魏弘節道:「去樂官院找個人。」又隨口問道:「仇中尉又來安興坊做什麼?」

仇士良笑道:「某住在此坊。仇氏宅第就在樂官院斜對面,魏郎得閑,可要來寒舍做客。」

魏弘節漫應道:「一定。」

仇士良一怔,似乎也料不到魏弘節忽然變得如此隨和,又見其神色有異,只是不便多問,便拱手辭去。

魏弘節來到樂官院,門吏剛一通報,尉遲璋便匆匆出迎,上前拖了他手臂,直接將他扯來側院廂房中。

正如魏弘節所料,沈翹翹人正等在那裡,容顏憔悴,雙眼紅腫,似乎長時間地哭過。她一見魏弘節進來,便上前問道:「魏郎,聽說秦郎出了事,他……」

魏弘節簡短地道:「秦誠人還活著,目下人在右神策軍大獄中。」

沈翹翹道:「右神策軍素來聽命於鄭注相公,魏郎又是鄭注心腹,為何不救救秦郎?秦郎常說,只有你,才是他真正的好朋友。」

魏弘節搖頭道:「魏某救不了他。」

沈翹翹道:「聽說程夫人是魏郎表妹,你是因為程夫人自殺一事而怨恨翹翹,對嗎?」

魏弘節不答,只道:「娘子還有別的事嗎?沒有的話,魏某就要走了。」

沈翹翹急道:「翹翹托尉遲郎君去打聽過,說是秦郎是因為殺了神策軍將豆盧平而被逮捕,秦郎那樣的好人,怎麼會胡亂殺人?」

又道:「自從程夫人走後,秦郎便再也不肯見翹翹,聽說成日酗酒,已經不成人樣兒。翹翹總擔心他會出事,想不到真的就出了大事。魏郎,你告訴翹翹,秦郎真的殺了人嗎?聽說豆盧平是豆盧著之子,秦郎是不是為了掩飾當初某殺死豆盧著一事,不得已才殺了豆盧平?」

魏弘節道:「不是,豆盧平一案是有人刻意嫁禍給秦誠。但他此番遭此大難,也確實是因為豆盧氏。」當即說了有人匿名投書告發秦誠殺死豆盧著一事。

沈翹翹這才明白究竟,驚道:「明明是翹翹殺人,怎可讓秦郎為某頂罪?翹翹這就去求見鄭注鄭相公,將一切說個清楚明白,還秦郎一個清白。」

魏弘節雖然有些渾渾噩噩,但理智不失,忙上前拉住沈翹翹,道:「千萬不要。你去了,把自己搭進去不說,事情不一定會有所好轉。就算秦誠僥倖脫罪,他知道是魏某將事情真相告訴了你,日後必銜恨魏某一輩子。」頓了頓,又道:「還有茅匯,亦會如此。」

沈翹翹道:「可翹翹總不能見死不救。」

魏弘節道:「事已至此,娘子還是看開些。秦誠一定寧可自己死,也不願娘子捲入其中。你好好活著,便是對他的最大安慰。」

沈翹翹跌坐在地上,大顆大顆的淚珠從面頰上滾落。魏弘節因表妹程瑟兒之死,不願與她過於接近,況且他自己也有難解愁結,見狀便不再多言。出來廂房時,見尉遲璋仍等在庭院中,便道:「尉遲郎君可要看好沈翹翹,別讓她做傻事。」

尉遲璋反問道:「什麼叫傻事?」又道:「傻人才做傻事,某不認為翹翹是傻子。」

魏弘節搖了搖頭,就此辭出。他回來善和坊,也不回水族,只入來河東第大宅,將酒窖中的藏酒盡數搬了出來。一番痛飲後,昏昏沉沉,就地倒下。略微酒醒,便又繼續飲酒,到最後分不清白天黑夜,全然不省人事。

忽有涼水當頭澆下,魏弘節登時驚醒,半坐起身——

卻見一名水族侍從手提水桶站在面前,正是對方將水滿桶淋在了自己身上。魏弘節又驚又怒,喝道:「你做什麼!」

那侍從忙道:「鄭注相公召了魏郎不下十次了,魏郎每次都酒醉未醒,這次鄭相公下了死命令,務必將魏郎弄醒。某也是沒辦法,魏郎莫怪。」

魏弘節問道:「鄭注相公找某,可是有什麼事?」

侍從道:「鄭注相公沒說,只說有一件事,非得魏郎親自去辦不可。」

魏弘節遂扶著侍從站起身來,往堂外看了一眼,奇道:「怎麼才日上三竿?某從外面回來時,就已經過了正午了呀。」

侍從笑道:「魏郎大概是醉得糊塗了,今日非前日,魏郎已經醉了兩日了。」

魏弘節大吃一驚,忙去打水洗臉,匆匆換過衣衫,趕來水族拜見鄭注。

鄭注頭也不抬地問道:「酒醒了沒有?」

魏弘節躬身道:「弘節飲酒誤事,請鄭相公處罰。」

鄭注道:「處罰什麼?有情緒宣洩出來是好事,偶爾大醉一場也無妨。」頓了頓,又道:「老夫有話問你,當真是秦誠殺了豆盧著嗎?」

魏弘節聞言極為驚詫,心中隱約有種預感,忙問道:「難道不是嗎?」

鄭注沉吟道:「你當時人不在場,也是事後聽到茅匯和秦誠敘述經過,他二人合夥騙過了你,殺死豆盧著的真正兇手,是沈翹翹,而不是秦誠。」

魏弘節儘管已有心理準備,聞言還是大吃一驚,問道:「這怎麼可能?沈翹翹為什麼要殺豆盧著?」

他口中這般問,真正吃驚的卻是鄭注竟知道了真相。

鄭注道:「據說是為了保護茅匯。」

魏弘節搖頭道:「那就更不可能了。茅匯是沈翹翹的殺母仇人,事隔多年,她僅憑一雙眼睛便認出茅匯是當年刺客,足見心中恨意之深。」

鄭注道:「依老夫看,那沈翹翹對秦誠用情已深,當她得知是茅匯托秦誠來照顧她時,對茅匯的感覺便起了變化,不再是恨,而是一種她自己也說不上來的恍惚與茫然。剛好豆盧著認出了茅匯,她不願意當晚之事張揚出去,情急之下,便殺了豆盧著。」

魏弘節道:「這可實在有些匪夷所思。」

鄭注亦無奈搖了搖頭,又想起一事,問道:「對了,老夫聽侍從白大說,他奉你之命監視時,看到左軍金沙河手下連夜從萬年縣廨運走了一口袋物事。白大還說,你認為那口袋中裝的是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魏弘節忙道:「是了,這件事也是蹊蹺得緊,弘節還未來得及稟報相公。」大致說了經過。

鄭注大為驚訝,問道:「你認為那女犯柳芬事干玉龍子?」

魏弘節道:「弘節也只是瞎猜的,不然左神策軍何以對縣獄一名普通女犯如此感興趣?」

鄭注道:「老夫得到消息說,那些暗中監視杜仲陽的神秘人,確實是左軍中尉仇士良手下。仇士良這個人可是不簡單。當初左、右神策軍相爭,左軍未露敗象,他當機立斷站到老夫這邊,還為摧垮左軍中尉韋元素等人添了一把旺火。老夫還以為他是識時務者,現下看來,他還有更大野心。」

躊躇片刻,便命道:「這些見不得光的事,也沒辦法擺到檯面上公開說。你去查查到底怎麼回事,不過一定要做得隱秘,別讓左軍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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