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裊者如舞,側者如跌

長安多閑漢,是街頭一大景觀。這些人多愛文身刺青,稱為『剳青』。刺青分文武兩種,文刺青者渾身刺滿名詩人詩句,其中以白居易詩最為流行,武刺青者則多刺上鷹隼、虎豹、貔貅等飛禽猛獸。後有人標新立異,在其左胳膊上刺『生不怕京兆尹』,右胳膊上刺了『死不怕閻羅王』,一舉成名。京兆尹得與閻羅王齊名,足見其人手握生殺大權何等之重。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李商隱《無題》

魏弘節見茅匯公然在水族宅第中出現,料想必有急事,忙咳嗽一聲,裝模作樣地問道:「秦中候派你來,可是有什麼事?」又上前幾步,低聲問道:「你冒充旁人不好嗎,為何要偏偏冒充秦誠手下?」

茅匯道:「你跟秦誠來往還算多,你甚至到他妻子店裡買過絲帛,不冒充秦誠手下,反而奇怪。」

魏弘節一想有理,便問道:「你冒險趕來這裡,可是有什麼急事?」

茅匯道:「某剛才見到鄭注匆匆離開,可是他相信了那套說辭,要趕去右神策軍軍營面見王守澄?」

魏弘節道:「是,而且鄭注相公有心籠絡於你。」當即轉述了鄭注一番話。

茅匯不應,只道:「某昨日去過華陽觀,車夫單大回來報稱王建失蹤時才離開。之後某又來了善和坊,見過王清晨,出去後還遇到了金吾將軍李貞素,後面這二人倒還好說,萬一日後事發,某可以稱事先已將你和王建擒獲,有幫手協助看管,但宋憶微……」

魏弘節道:「她人就在水族,已經知道了全部真相,而且不是某說的,是她自己猜到的。」

茅匯大為驚奇,道:「宋憶微猜到部分原委不足為奇,畢竟她昨日親眼看到某人在華陽觀,但她竟然能自己猜到後面這些,實在厲害。」

搖了搖頭,又道:「也罷,某本是為這件事而來,既是宋憶微已然知曉,某算是白跑一趟了。」

又告道:「水族附近有好幾名可疑人來回徘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某猜是九頭鳥的人,你千萬小心些。」

魏弘節點頭道:「很好,某正想要對付盲秀才,他便自己送上門來。」

茅匯道:「但是你不能……」

魏弘節道:「是,某記得承諾,不會泄露九頭鳥之事,但並不代表某不能繼續調查。」

茅匯道:「盲秀才大概也知道你不會善罷甘休,所以派了人暗中監視水族動靜。」

魏弘節又道:「而今某已將某曾為遊俠一事告訴了鄭注相公,鄭注相公不憂反喜,如此,旁人也不能拿此事再來做文章。老大,你還欠盲秀才兩件事,某懷疑他會利用你來對付某。」

茅匯道:「放心,某決計不會受盲秀才挾持,掉頭對付自己兄弟。倒是你的遊俠身份,鄭注固然不會揭破,那些欲對鄭注不利的人一旦知道,又會怎樣?」

魏弘節沉吟道:「而今聽過那套說辭,知道某與你是舊識者,只有鄭注鄭相公和宋憶微,頂多再加個王守澄,不會有什麼問題。」

茅匯提醒道:「宋憶微這小女子不簡單,你小心些。」

魏弘節道:「她是女子中難得的有見識者,當然不簡單。老大放心,她想為王建王先生復仇,絕不會泄露她聽到的這些事。」

茅匯見魏弘節對宋憶微極為信任,便不再多言,拱手告辭。

魏弘節叮囑道:「盲秀才手下也一定會跟蹤老大,你也多加小心。」

當真如魏弘節所料,茅匯一離開水族,便有一名商販打扮的人跟在他身後。茅匯也不掩飾行跡,直接來到王氏宅第,求見王清晨。

門前侍從未見過茅匯,當即回絕道:「某家小娘子剛從酒肆回來,正在歇息,不見外客。」

正好王清晨心腹侍從曹建自外回來,見茅匯站在大門前,怔了一怔,忙下馬招呼,又引茅匯進去。

侍從忙舉刀攔住,道:「他是外人,怎可擅自進去?」

曹建道:「這位戴茂戴郎不算外人。清晨娘子有命,戴郎可以隨意進出。」

侍從聽說王清晨特別交代過,只得退開。

曹建引茅匯進來。到王清晨住處外,尚未入門通報,王清晨便先迎了出來,笑道:「某就知道茅郎今日一定會來。」

茅匯點了點頭,道:「娘子果真神機妙算。」

王清晨請茅匯入堂坐下,問道:「茅郎昨夜之事辦得如何,可還順利?」

茅匯道:「昨夜茅某見過盲秀才。」

王清晨笑道:「盲秀才是誰?是盲眼的秀才嗎?」

茅匯不答,只道:「盲秀才說,當初茅某和同伴在善和里鬧了一場,有人建議他出手干預,將茅某收服。茅某是在城外為盲秀才所擒,在那之前,他耳目再靈,應該也只知道有刺客行刺鄭注,而刺客躲進了王氏宅第。他確實可以派人嚴密監視王氏宅第,仔細辨認進出者的身份,由此識破茅某和同伴的偽裝,將茅某二人擒獲。可是聽盲秀才那句話的意思,早在茅某被他擒獲之前,他便已經知曉茅某的真正身份。其間,茅某隻對娘子承認過自己的身份,甚至連同伴文復也只認為茅某是另外一個人,名叫戴茂。盲秀才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王清晨聽得雲里霧裡,道:「清晨是個直爽性子,茅郎有話,不妨直言。」

茅匯道:「那好,茅某就直說了,可是娘子將茅某身份透露給了盲秀才?娘子是不是九頭鳥的人?」

王清晨道:「什麼盲秀才、九頭鳥,亂七八糟。」

當即叫心腹侍從曹建進來。她未及發問,茅匯搶上一步,擋在王清晨面前,道:「你家小娘子說是你故意將茅某身份透露給了盲秀才,現下要殺你向茅某賠罪。」

曹建大驚失色,道:「某隻是奉命行事。」又跪下朝王清晨連連磕頭,道:「曹建未曾做過一件忤逆娘子的事,求娘子手下留情。」

王清晨揮手命道:「沒有人要殺你,你先下去。」又轉頭笑道:「茅郎好生厲害,清晨本以為殺了曹建,或許還能搪塞過去,不想瞬息之間就被茅郎識破了。」

茅匯道:「娘子也好生厲害,年紀輕輕,便在九頭鳥中居於高位。」

王清晨道:「茅郎是如何看破的?單單因為盲秀才一句漏嘴之詞嗎?」

茅匯搖頭道:「不完全是。聽說九頭鳥主要以打聽消息為生,全京師都知道長樂坊徐氏酒肆是長安城中消息最靈通的地方,九頭鳥不可能不在那裡安插眼線。早年茅某經常到徐氏酒肆飲酒,早已發現貴酒肆絕非普通酒肆所能比擬。當時軍中便有流言說,不要去徐氏酒肆鬧事,不然禍福難料。」

王清晨正色告道:「既然茅郎已經猜到,清晨隱瞞也是無用。當日茅郎避難來到王家,清晨很是驚喜。之前清晨說自幼便對茅郎心懷仰慕,那是真話。清晨曾試探想留下茅郎,但為茅郎所拒。」

相見之日,王清晨便設下酒宴款待茅匯。酒酣之時,她借酒興表達了對茅匯的仰慕之情,說自幼便鍾情於他,試想春風得意的金吾衛武官,年輕有為,又是馬球場上的常勝將軍,誰能不多看幾眼呢?

當時茅匯已是半醉不醉,驚愕之餘,只說自己是已死之人,不敢牽累旁人。王清晨便不再多說,繼續陪茅匯飲酒。茅匯酒量甚好,昔日號稱金吾衛第一,然多年不飲黃桂稠酒,一下子放懷暢飲,竟飲得酩酊大醉。

尤其令人意外的是,茅匯醒來之時,竟發現自己躺在王清晨邊上,二人均光著身子。他當即意識到自己酒後亂性,竟與王清晨發生了肉體關係,忙穿好衣衫出來,卻並未離開,只靜候在門前。許久後,王清晨姍姍出來,茅匯忙上前致歉,道:「抱歉,茅某昨晚……」

王清晨問道:「昨晚什麼?」又問道:「茅郎一早便等在這裡嗎?」

茅匯見對方神色無異,不由得暗暗稱奇,便道:「沒什麼,茅某是特意來相謝昨晚酒宴。許多年沒有喝過黃桂稠酒,香醇一如往昔。」

王清晨笑道:「清晨就是開酒肆的,茅郎喜歡的話,大可留下來,包管你天天喝個夠。」

之後二人均未提及當晚之事。茅匯每每回想起來,都會有是不是在做夢的疑問。後來料想王清晨是怕自己難以自處,所以才竭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不由得又對其大氣與周全多了幾分感激。等到昨晚因盲秀才一語開始對王清晨起疑後,再憶及那晚情形,依然有恍然若夢的感覺。

王清晨又道:「茅郎這樣的人才,浪費了實在可惜,所以清晨派人帶話給盲秀才,讓他半途將茅郎截下,設法收為己用。盲秀才一向計謀百出,卻還是失了手,只得到茅郎承諾做三件事。」

茅匯道:「那麼昨夜之事……」

王清晨道:「清晨是今早到了徐氏酒肆後才知道的。實在抱歉,某原先不知道魏弘節是茅郎同袍,不然無論如何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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