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俯者如愁,仰者如悅

楊惠之是唐玄宗時代人,原本與吳道子同學繪畫,師法張僧繇。後來吳道子功成名就,得了『畫聖』的稱號,楊惠之便焚毀筆硯,棄畫專攻雕塑,其所塑人物合於相法,極為傳神,時稱『道子畫,惠之塑,奪得僧繇神筆路』。留杯亭像成當日,楊惠之飾以衣裝,將塑像背對著大街,長安人一望背影,便能認出是留杯亭,其神巧如斯,令人嘆為觀止。

鐵馬雲雕久絕塵,柳營高壓漢營春。

天清殺氣屯關右,夜半妖星照渭濱。

下國卧龍空寤主,中原逐鹿不由人。

象床錦帳無言語,從此譙周是老臣。

——溫庭筠《經五丈原》

茅匯述說到酒車半途為人所劫一節時,魏弘節皺緊眉頭,問道:「莫非對方是九頭鳥?」

茅匯點頭道:「正是。」

魏弘節道:「且不說九頭鳥動機目的如何,他們如何發現了酒車木桶的端倪?」

茅匯道:「九頭鳥既靠消息為生,必以耳目見長。只要格外留意,倒是不難發現端倪。雖然王氏產業眾多,名下有多家酒肆,但來往運酒多限於城中,城南莊園久無人住,王清晨忽然派人運酒去那裡,豈不可疑?」

頓了頓,又道:「而且盯上酒車的並非九頭鳥一方,只不過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先行盯梢跟蹤酒車的那些人,在出城不久便被尾隨於後的九頭鳥果斷除去。」

魏弘節與秦誠二人均感驚訝,不由自主地對視了一眼。魏弘節沉吟道:「據某所知,鄭注相公是真的未再關注行刺一案,更談不上派人監視王氏宅第。雖然某也相信他不會就此甘休,但他目下正忙著與翰林學士李訓籌謀大事,實在是顧不過來。」

在他看來,鄭注最近在朝政上花費了許多心思,似著意樹立朝廷重臣形象,遇刺一事在其眼中,反倒成了微不足道的微末小事。

秦誠也道:「王大將軍對鄭注言聽計從,二人素來一體,神策軍這邊……哦,某是說右軍這邊,也未派人監視王家大宅。」

又揣測道:「會不會是左軍中尉韋元素所為?外間盛傳是左神策軍派人行刺鄭注,或許韋元素也畏懼鄭注報復,派人監視王氏宅第,想抓住刺客,以澄清行刺事件與左軍無干?」

魏弘節道:「你是不是糊塗了?王氏宅第的主人王處有就是左軍中尉韋元素心腹,韋元素還用得著另行派人監視嗎?」

秦誠道:「某自是知曉此節,只是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兒,最近的這些事,處處透露著古怪。京城之中,怎麼一時之間冒出了那麼神秘的勢力?」

魏弘節道:「還是先聽老大說完吧。」

茅匯便續道:「某聽到那人出聲威脅後,不知桶外情形究竟如何,當時某也不知道對方來歷,一時不敢再動。木桶瞬間被釘死,某隻能縮在裡面,靜待事態發展。」

之後,車子拐彎向西南方向,曲曲折折走了數里地後,終於停了下來。茅匯原想趁對方打開蓋子、放自己出來時暴起反抗,不想對方似是早料到此節,竟先在木桶上鑽孔,往桶中放了迷煙。茅匯屏住呼吸,堅持了一會兒,終究還是憋不住氣,吸進不少迷煙,就此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茅匯人已在一間空房中,雙手反縛,倚牆而坐。王師文也如他一般,就歪在其身側,大概迷煙吸得多了,人尚未醒。

房中尚有數名佩刀的男子,分站在門窗邊,神情甚是警覺。

茅匯見那些人並不訊問自己,料想他們只是看守,正在等待首領人物到來,便問道:「你們是什麼人?捉某做什麼?那幾名運酒的王家僕役呢?」

那些人只看了茅匯一眼,也不理睬。剛好王師文醒來,問道:「某等這是在哪裡?是什麼人捉了王某與戴郎?」

茅匯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也不知情。

過了小半個時辰,外面傳來馬蹄聲。看守們有的搶先出去迎接,有的過來將茅匯、王師文拉起來,拽到房間中央,迫令二人並排跪在地上。

片刻後,一名中年文士手持摺扇,施然進來,目光先落在茅匯身上,又過來將其扶起,拱手道:「你就是茅匯嗎?在下盲秀才,久仰大名。」

一旁王師文聞言先大吃了一驚,道:「茅匯?你就是茅匯?」

盲秀才笑道:「看來茅郎這位同伴還不知道你的真實身份。」又問道:「這位是……」

王師文道:「在下文復。」

盲秀才點了點頭,命人將王師文扶起來,先帶到一旁。

茅匯問道:「盲秀才如何會認得茅某?」

盲秀才笑道:「茅郎當年因武昭一案流配崖州,被押解出京時,某可是專程去城門看過熱鬧的。其實也不是看熱鬧,就是想看看你茅匯到底是何般模樣。」又上前一步,低聲告道:「當時某已經知道茅郎的真實身份,所以很想看看傳說中的遊俠成員到底長什麼樣。」

茅匯一怔,問道:「那麼盲秀才今日將茅某二人綁來,意欲何為?」

盲秀才笑道:「很簡單,某想將你茅匯收為某用。」

茅匯心道:「這麼說,這盲秀才派人截下酒車之前,便已經知道刺客藏在王氏宅第中,其中一人就是某茅匯?當時知悉茅匯真實姓名者,只有王清晨一人,連她心腹侍從曹建也只以為某叫戴茂,消息是如何走漏?魏弘節與秦誠算得上是另外的知情者,但他二人斷然不可能透露給旁人呀。」

這盲秀才表面儒生打扮,文質彬彬,卻有一身掩飾不住的市儈精明之氣,當是市井之輩。他似乎尚不知道王師文的真實身份,推算之下,最大的可能仍是王清晨無意中走漏了風聲,被盲秀才探知。

茅匯心頭疑雲甚重,表面卻不動聲色,只問道:「盲秀才如何會事先知道茅某人藏在酒桶中?」

盲秀才笑道:「這個嘛,其實有人出重金索買兩名刺客,某出手干涉此事,最初只是為了賞金。至於茅郎人在酒桶一事,實不難猜到。兩名刺客躲進了王家大宅,這是許多人都知道的,雖然王家娘子王清晨稱派人上下搜過,但既然無人知道刺客身份,甚至沒有人看清相貌,王家大宅仍是重要線索。某派了人在善和坊監視,得知王清晨今日要運酒去城南莊園時,便料想是此酒非彼酒,於是派人攔截。本打算將二位交給主顧,以換取賞金,但手下人拖茅郎出來酒桶時,意外認出了你,這才令某改變了主意,還算及時。」又笑道:「為了茅郎,某可是放棄了千金之賞,也算是誠意相邀。」

茅匯搖頭道:「某茅匯是已死之人,只以山野為志,盲秀才怕是找錯人了。」

盲秀才笑道:「既然是只以山野為志,茅郎又為何重新出山了呢?」

王師文忍不住插口道:「王某與鄭注有私人恩怨,某才是刺客!茅匯這次出面,是為了救王某。」

盲秀才微微一怔,道:「原來如此。」又問道:「茅郎當真不肯為某效力么?」

茅匯搖了搖頭。

盲秀才道:「那某隻好殺了茅郎和你同伴了。」

他輕輕揮了揮摺扇,當即有人上前,將茅匯和王師文拖到牆邊,令其背牆而立,又各有一名黑衣男子上前,分別扼住茅匯、王師文咽喉。

茅匯見對方當真動手,極是意外,然他此刻咽喉被人扼住,氣息凝窒,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滿臉憋得通紅,只能束手待斃。

一名手下很是不解,問道:「不是說有事主懸賞千金尋找兩名刺客嗎?」

盲秀才道:「對方要的是活人,不是人頭!他二人見某等相貌,又知道盲秀才涉入此事,能就這麼放他們離開嗎?」

那手下道:「那就只能殺了他二人,割下人頭,送交事主,賞金減半。」

盲秀才持摺扇打了手下一下,啐道:「你小子這是找死!當日行刺發生得極快,無人知道刺客相貌及身份,事後人們都在猜測,內中會不會涉及左、右神策軍之爭。事主出那麼高賞格要兩個活人,肯定是想從這二人身上得到什麼。譬如事主是右神策軍的話,最想知道的事,就是刺客是不是真為左軍所派;事主是左神策軍的話,最想知道的,則是左軍是不是被右軍陷害。」

手下摸了摸頭上挨打的地方,仍是滿臉惑然,道:「這不礙事啊,某等已經知道這個姓文的與鄭注有私仇,而這個叫茅匯的只是為了幫助姓文的逃脫,將這一節直接告訴事主就好了。」

盲秀才又舉扇打了手下一下,罵道:「笨人,死不開竅!如果事主本來就想挑撥左、右軍相鬥,你去送人頭,不是自己找死嗎?」

手下嚇了一跳,道:「京城裡有什麼人敢挑撥左、右神策軍相鬥?不要命了嗎?」

盲秀才道:「某是說有這種可能,做生意非得面面俱到不可。再說了,有動機的多得是,膽大的也不是沒有。」

他指著已幾近瀕死的茅匯,悠然道:「這茅匯原是金吾衛武官,在這長安城中,除了神策軍外,金吾衛算不算一號勢力?金吾衛願不願意看到左、右神策軍相鬥?還有那南衙宰相,與北司爭權多年,願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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