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坼者如語,含者如咽

關於永崇坊的故事,最著名的是一士一詩。昔日有士子科考落第,憤然寫了一首詩給主考官高姓侍郎,詩名《下第後上永崇高侍郎》,詩曰:『天上碧桃和露種,日邊紅杏倚雲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東風怨未開。』該詩一度傳遍長安,『永崇高侍郎』也因而聲名大噪。後來該士子再應科舉時,竟金榜題名,中了進士,風傳與其下第詩有關。

風惹閑雲半谷陰,岩西隱者醉相尋。

草衰乍覺徑增險,葉盡卻疑溪不深。

鳥啄靈雛戀落暉,村情山趣頓忘機。

丹成道士過門數,葉盡寒猿下嶺稀。

風帶巢熊拗樹聲,老僧相引入雲行。

半陂新路畬才了,一谷寒煙燒不成。

——段成式《題谷隱蘭若三首》

魏弘節隨車夫單大出來客棧,見單大所指,是一名陌生男子,且打扮裝束不似水族侍從,當即起了疑心,上前問道:「鄭注相公派你來找某嗎?」

那男子癟了癟嘴,道:「某哪認得什麼鄭相公?是那邊綢緞鋪的程家娘子托某來找你,教某這麼說的。」

魏弘節「啊」了一聲,這才會意過來,慌忙向那男子道了謝,一時也不及進去客棧跟王建說明原委,便舉手朝車夫單大招呼了一聲,翻身上馬,徑直趕來綢緞鋪。

程氏綢緞鋪位於東市西南隅,魏弘節人到時,店主程瑟兒正指揮夥計搬運新進的帛緞。魏弘節招呼道:「娘子正忙呢,店裡可有上好的絲帛?」

程瑟兒應了一聲,引魏弘節進內室坐下,這才嗔道:「表哥也客套起來了,居然叫瑟兒娘子。」

魏弘節道:「你已經知道了,某現在替鄭注相公辦事,很多人都認得某,不能讓旁人知道你是某表妹,不然會對你指指點點,你這生意還怎麼做?」

程瑟兒噘了噘嘴,道:「表哥既然知道那姓鄭的名聲不好,又為何要替他效力?」見魏弘節沉默不應,便深深嘆了口氣,道:「算了,你們男人的事,某也懶得管了。」

又告道:「某適才進貨經過東升客棧,看到表哥扶一位老先生下車,進去客棧,心想好久不見表哥了,便託人叫你過來,也沒什麼事,只想跟表哥說說話。」

魏弘節見表妹精神有些不濟,便問道:「秦誠最近很忙嗎?某有好多日子沒見到他了。」

程瑟兒道:「某找表哥來,正是想說說秦誠的事。」

魏弘節笑道:「怎麼,秦誠欺負你了?當日他娶你做妻子時,可是指天發過毒誓,若敢待你不好,必死在魏氏刀下。」

程瑟兒忙道:「秦誠怎麼會欺負瑟兒?只是……只是最近他大為反常,總是早出晚歸,即便不在神策軍中當值,也是如此。」

魏弘節心念一動,暗道:「秦誠本是居家好男人,果真如此的話,的確反常。該不會是他在暗中尋找老大吧?」

程瑟兒又道:「某聽過茅大哥曾托他照顧樂伎沈翹翹之事,某在想……」

魏弘節心思正在別處,隨口問道:「想什麼?」

程瑟兒咬咬嘴唇,遲疑道:「會不會是秦誠總與那沈翹翹接觸,日久生情?」

魏弘節嚇了一跳,忙道:「千萬別胡說八道。」

程瑟兒道:「可秦誠最近完全變了一個人。有一次他來店裡看了一眼,便匆忙離去,結果還把東西落下了。某追出去,卻看到他進了紗花店,在裡面買花。當時某好開心,覺得丈夫終於開始有趣了,懂得給妻子買花,於是先躲在一旁,想暗中跟在他身後,出其不意嚇他一下,但結果……結果他往大明宮方向去了。」

魏弘節道:「或許只是有人托他買花而已,你該知道秦誠那個人,他哪裡有買花的心思。」

程瑟兒道:「可是晚上他回來,某問他行蹤,他半句不提買花之事,只說直接回軍營了。他……他竟然撒謊騙瑟兒。」

魏弘節扶住表妹雙肩,笑道:「瑟兒,好表妹,秦誠就是怕你多想,所以才不肯告以實情。他是對你撒了謊,可那也是善意。當初某問你,是願意嫁給表哥,還是嫁給秦誠,你毫不猶豫地選了秦誠,說他比表哥好上許多。秦誠是你自己選的人,也是對的人,你要完全信任他,好好珍惜他。」

程瑟兒跺腳道:「你明明是瑟兒的表哥,為什麼總向著秦誠說話?」

魏弘節道:「不是某有意向著秦誠,而是某了解他的為人,知道他舉止有度,凡事均有分寸。再則說,那沈翹翹是皇宮樂伎,就算秦誠喜歡她,又能怎樣?你就放寬心吧。」

程瑟兒當即哭出聲來,泣道:「哪有表哥這樣安慰人的!」

魏弘節忙道:「好,好,是某不對,某這幾日就去找秦誠一趟,嚴厲警告他,不准他冷落寶貝瑟兒。好了,別哭了,堂堂店家,該打起精神來。某還有事,得先走了。等某找秦誠談過後,再來看你。」

程瑟兒忽拉住魏弘節衣袖,道:「其實瑟兒想選的男子是茅大哥,表哥你是知道的。那時茅大哥人已經不在了,你故意要瑟兒自己選,其實是希望某嫁給秦誠。」

魏弘節嘆了口氣,道:「事情過去這麼多年,何必還放在心上?」

程瑟兒道:「不過嫁給秦誠,瑟兒也很知足。某就是想不明白,那沈翹翹早已成人,而今也是宮中紅人,秦誠早已完成對茅大哥的承諾,何以總還牽掛著她?」

魏弘節道:「你想想看,秦誠暗中照看沈翹翹多年,兩個人怎麼說也算朋友了。朋友牽掛朋友,難道不應該嗎?」

程瑟兒沉思片刻,點頭道:「表哥這麼說,倒也有幾分道理。」

魏弘節笑道:「所以某就說,是瑟兒你多想了。不過你放心,某還是會好好教訓秦誠一頓的。」

程瑟兒「噗哧」笑道:「秦誠是老二,表哥你才是老三,他擺出二哥的身份,你怎麼教訓他?」

魏弘節笑道:「某可以動手啊,表哥武藝比秦誠好,他打不過某。」

程瑟兒笑道:「表哥就愛開玩笑。好了,不耽誤你了,你去忙吧。」又取出兩團布卷,道:「這是兩塊上好的絲帛,回頭某讓夥計送去表哥住處。」

魏弘節連連擺手道:「這是女人用的東西,某要它何用!」

程瑟兒道:「送給女人啊。難道表哥預備打一輩子光棍嗎?」

魏弘節搖頭道:「某沒可送的人。」忽然心念一動,想了想,又道:「既是表妹心意,卻之不恭,那表哥就收下了。你回頭讓夥計直接送去華陽觀玉蕊院,交給女道士宋憶微。」

程瑟兒笑道:「表哥剛才還說沒有可送的人,原來早有了相好,還是京師鼎鼎有名的女子。」

魏弘節忙斥道:「胡說八道什麼!某是敬慕宋真人懸壺濟世的美德。」

程瑟兒笑道:「好吧,就算是敬慕,而不是愛慕吧。」

趕回東升客棧時,魏弘節意外發現門前馬車及車夫單大都不見了,大吃一驚,忙進店問道:「跟某一道來的那位老先生呢?」

店家東不訾忙過來告道:「那位老先生剛剛離開了。某還問他要不要等郎君回來,他說你不會回來了。」

魏弘節心道:「壞了,王先生聽說是鄭注相公派人來找某,一定以為某返回水族了。」忙問道:「那麼王先生有沒有說他要去哪裡?」

東不訾笑道:「老先生要去哪裡,怎會告訴店家?不過某出來送客時,倒是聽到老先生告知車夫說去平康坊。」

魏弘節一聽便明白了過來,王建一定是忍耐不住,前去平康坊拜訪漳王傅姆杜仲陽了。想那杜仲陽住在東升客棧之時,僅因為一名男子來訪,便引發了一場大血案。而最令人不寒而慄的是,那麼多屍首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且無人再追究此事。料想即便杜仲陽搬離了東升客棧,其行蹤仍為人密切監視,王建貿然前去拜訪,可謂兇險無比。

一念及此,魏弘節憂心如焚,正待翻身上馬,東不訾又告道:「對了,郎君離開後不久,又來了一名中年男子,三十來歲,跟車夫招呼過後,便徑直入了小間,陪著老先生坐了一會兒。那男子後來也上了老先生的車,二人是一起乘車離開的。」

魏弘節一時莫名其妙,暗道:「這中年男子是什麼人,竟專程來尋王先生?之前在萬年縣,王先生聽過縣尉鄭洪一番話後,似乎打消了要見杜仲陽一面的念頭,而今忽然起意去平康坊,一定是那男子說了些什麼。」忙詢問那男子身份。東不訾搖頭道:「他沒說,某也沒問。」

魏弘節遂不再遲疑,策馬朝平康坊趕來。

平康坊別名北里,與東市僅一街之隔,其坊地處長安城最繁華的中心地段,位置絕佳,東面即是太學、國子監所在的務本坊,西面就是東市,正北面是皇親國戚雲集的崇仁坊,正南面則是宣陽坊。

這裡除了是藩鎮進奏院集中之地外,還是長安娼妓雲集之所——入北坊門後東回三曲,即為各色妓館所在,金粉樓台,章台柳色,夜夜笙歌,燈紅酒綠,轟動一時的名妓如李娃、霍小玉等均出於此坊。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