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東、西市是大唐最大的市集,也是中國乃至當時全世界最重要的商業中心。比較特別的是,兩市並不是開放型集市,而是同長安坊區一樣封閉管理,交易時間有嚴格規定,日中擊鼓三百而市,日入前七刻擊鉦三百而散。西市相對大眾化、平民化,且是胡商集中地。東市則主要服務於達官貴人等少數人群,商品以上等貨物居多,繁華程度遠遠不及西市。
結根挺涯涘,垂影覆清淺。
睡臉寒未開,懶腰晴更軟。
搖空條已重,拂水帶方展。
似醉煙景凝,如愁月露泫。
絲長魚誤恐,枝弱禽驚踐。
長別幾多情,含春任攀搴。
——崔護《五月水邊柳》
太僕卿兼御史大夫鄭注於自家宅邸門前遇刺一事一度轟動全城,但最後的收場卻出人意料——神策軍、金吾衛、御史台、京兆府、長安縣各方大隊人馬趕到後,將王處有宅邸團團圍住,但只是逗留在門外,不敢跨入傳說中的凶宅半步。
凶宅固然是個很好的由頭,但許多人真正畏懼的,其實不是凶宅,而是凶宅主人的背景。
宅子主人王處有一時沒能尋到,其長官左神策軍中尉韋元素先得到了消息。雖然王守澄、韋元素二人同為神策軍中尉,然王守澄以大將軍頭銜領右軍,韋元素卻只是中尉,頂多稱將軍,大將軍和將軍,這內中分別可就大了。韋元素聞訊後嚇了一跳,親自趕去右軍軍營,向右軍中尉王守澄澄清行刺事件與左軍無干,甚至請王守澄親自帶隊進王氏宅第搜查。
王守澄擺手道:「那可是鼎鼎有名的凶宅,老夫進去過一次,足矣。這樁案子,鄭注自有處置,左、右兩軍均不必涉入。」
鄭注知悉王守澄的態度後,居然也一改強硬姿態,令神策軍、金吾衛等各自撤去,再派心腹幕僚魏弘節去王氏宅第,與王處有之妹王清晨交涉,請王氏自行派人在宅中搜捕。王清晨已經得到左神策軍中尉韋元素囑咐,亦積極配合,然大索過後,仍一無所獲。鄭注倒也不再窮究,認為刺客多半已逃去了別處,下令撤去了王氏宅第周圍的守衛。
雖則當事者鄭注一再表現出息事寧人的立場,甚至將表親豆盧著被殺上報為暴病而卒,刻意降低影響,然此時的鄭注已是朝廷重臣,堂堂三品大員遇刺畢竟是一件大事,文宗皇帝得報後雷霆震怒,責令京兆尹賈餗限期破案。
賈餗與鄭注相結已久,雖然奉旨,但也只是看鄭注臉色行事。他見鄭注並不怎麼將行刺事件當回事,料想內中必定牽涉左、右神策軍兩軍之爭,因而也不敢過多追查,只表面裝裝樣子,能應付便應付。
一個月過去,案情一無進展。放在過去,早有大臣上書彈劾京兆尹賈餗虛食重祿,尸位素餐,然這次除了私下議論外,竟無人在朝中提及此事,大略也可見人心所向,不滿鄭注者大有人在。
剛好唐文宗召集百官,賜宴於曲江池。唐朝制度,御史是監察官員,地位尊貴,京兆尹當於門外下馬,向御史行禮。賈餗抵達時,自認是京師最高長官,又與皇帝寵臣李訓及鄭注是親密好友,而鄭注更是再現曲江美景的最大功臣,恃其貴勢,也不遵行禮制,乘馬徑直入門。殿中侍御史楊儉、蘇特當即上前阻止,與賈餗爭論。賈餗惱羞成怒,居然當眾怒罵二人,如同市井潑皮一般。於是,之前對鄭注遇刺一案始終不語的御史們爭相上書,彈劾賈餗違制,賈餗遂遭罰俸處置。
賈餗出身官宦世家,母親為京兆杜氏,與名相杜佑同族。他本人也是進士擢第,又登制策甲科,文史兼美,是一時名士,曾與白居易同為考策官,選當時名士考策。然其人最著名之事,卻是畏懼宦官——
唐文宗太和二年(828年),朝廷舉賢良方正能言極諫科,賈餗擔任主考官。劉蕡對策云:「奈何以褻近五六人總天下大政,外專陛下之命,內竊陛下之權,威懾朝廷,勢傾海內,群臣莫敢指其狀,天子不得制其心,禍稔蕭牆,奸生帷幄……此宮闈將變也。」又稱要「揭國柄以歸於相,持兵柄以歸於將,去貪臣聚斂之政,除奸吏因緣之害,惟忠賢是近,惟正直是用,內寵便僻無所聽」,痛陳閹黨專權之弊,指斥宦官為禍亂根本。
劉蕡字去華,幽州昌平 人,唐敬宗寶曆二年(826年)進士。博學多才,生性耿介,疾惡如仇,沈健於謀,浩然有救世意。在場的諫官、御史,聽到劉蕡的侃侃宏論,皆嘆服不已,以為比漢代晁錯、董仲舒有過之而無不及。賈餗則大驚失色,身為主考官,竟躲避不敢聽。後與另兩位主考官馮宿、龐嚴一道,將劉蕡對策扣押,未予以錄取 。
出任京師長官前,賈餗為兵部侍郎,遷任京兆尹也就是幾月前之事,剛好是在鄭注得寵於文宗皇帝之後。坊間盛傳賈氏之升遷,與其傾心巴結鄭注不無干係。而賈餗也並不避諱,頻繁出入善和坊水族宅第,公然與鄭注相交。
彼時與鄭注結為密友者,均由其引薦給皇帝,成為朝廷貴寵,如翰林學士李訓,又如戶部尚書王璠等。賈餗自認為有鄭注作靠山,因曲江衝突御史一事而受罰後,很不服氣,竟然賭氣上疏,請求出任外官。文宗皇帝不滿賈餗一再生事,便順勢下詔,以其為浙西 觀察使。
京師四方則,王化之本根。京兆被形容為「輦轂」之地,意思是在天子的車輪之下,可想而知其地位之重要。唐代京兆尹為從三品官秩,下轄京畿二十三個縣,內中包括長安、萬年兩大京縣。也就是說,京城中大大小小的事都在京兆尹管轄範圍內,事務繁劇,故而又被稱為所由官 。
京兆既是大唐根本之地,許多人自然不願意地方最高長官受一個江湖郎中左右。正有大臣為鄭注去一黨羽而彈指慶賀時,皇帝詔書再下,以賈餗為中書侍郎、同平章事。尚未成行浙西的賈餗竟然登堂入閣,正式拜為宰相了!
消息傳出,輿論喧然不平。世人均知這是江湖郎中鄭注居中出力的結果——鄭氏既視賈餗為爪牙心腹,務必要將其留在中樞,以互為倚靠——於是紛傳當今天子受了鄭注蠱惑。甚至還有流言說,文宗皇帝吃了鄭注配製的幻葯,心智已被其控制,所以才出現了對鄭注言聽計從的局面。
無論真相到底如何,關於鄭注的種種傳聞,近來大有愈演愈烈之勢。然天下人盡知,鄭注在皇帝面前已有不可動搖的地位,兼之有大宦官王守澄做靠山,權動寰中,勢傾天下,欲陞官發達,投其門下才是終南捷徑,是以求請者詭黨風趨,妄動者群邪雲集,善和坊水族宅第日日喧然如市,旁若無人。
這一日,令狐滈、段成式等人在令狐河東第宴請宋華陽姊妹,本是為慶賀宋憶微痊癒的清談之宴,卻被隔壁喧鬧聲一再擾斷。令狐氏客廳離水族大門不算近,又隔了幾重門,動靜依然不小,足見求見鄭注請託者數目之多。
河東第少主人令狐滈脾氣暴躁,雖得過祖父令狐楚囑託,盡量少招惹隔壁高鄰,少與其來往,但因為不能在宋氏姊妹前失了面子,當即拍案而起,招手叫過僕人,命其出去,當街高聲呵斥一番,方才安靜了些。
溫庭筠自小散漫慣了,無人管束,最好嘲諷權貴,當即道:「古語有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所以才有孟母三遷之故事。令狐,某看你該考慮搬家了。」
段成式諸人不便評價,均只是會意而笑。令狐滈也訕訕笑道:「祖父和爹爹本也有此意,但某覺得跟大人們同居一處屋檐下,總不如跟你們大伙兒一起方便。」又一改顏色,憤憤道:「況且是令狐氏置家善和坊在先,姓鄭的後來,當真有人要搬走的話,該是鄭注才對。」
段成式笑道:「你沒聽過後來者居上嗎?」話一出口,便自覺有所失言,頗為後悔。
宋憶微笑著介面道:「居上是居上,不過這上,卻是上樑不正的上。」
這話分明有圓轉之意,段成式當即會意,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令狐滈擺手道:「不說這個了,隨姓鄭的鬧騰去。」又轉頭笑道:「小宋真人,聽說你精心培育了幾株黑牡丹,眼看花期就要到了,不知道某等可有機會一飽眼福?」
宋清秋一向言語不多,神情顯得矜持,眉眼間始終流露著小心謹慎的表情,聞言應道:「令狐郎君和朋友能大駕光臨,那可是玉蕊院的福分。」
又覺得此話太過官樣,遂補充道:「花開之前,清秋一定會最先知會令狐郎君。花開之後,還會有一場花九錫 儀式,亦請令狐郎君及幾位務必賞光。」
令狐滈大喜道:「那就一言為定。昔日玄宗皇帝有『賞名花、對妃子』的典故,流傳千古,而今某等亦有賞名花、花九錫的風流,當可傳為一時佳話。」又轉頭問道:「咱們也不能空手去賞花。老段,令尊上次遣人送來的蜀地名酒劍南燒春 ,可還有留存?」
段成式笑道:「不是早被你和飛卿喝光了嗎?這樣吧,西川不時會有人來京師公幹,某回頭寫封信給家父,請他命人順道帶上幾壇過來。」
令狐滈拍手道:「甚好。」又道:「只是事先得知會二位宋真人,那劍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