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淡者如赭,殷者如血

漢代長安是絲綢之路的起點,東方文明的中心,號稱『世界第一大都市』,富庶繁華甲天下,史稱『西有羅馬,東有長安』。然漢代之後,歷史風雲變幻,長安屢遭破壞,又屢屢修葺。到隋文帝楊堅統一中國時,久經戰亂的長安城殘破不堪,正所謂『西風殘照,漢家陵闕』,當年繁華夢斷,不堪回首。

日已暮,長檐鳥應度。

此時望君君不來,此時思君君不顧。

歌宛轉,宛轉那能異棲宿。

願為形與影,出入恆相逐。

風已清,月朗琴復鳴。

掩抑非千態,殷勤是一聲。

歌宛轉,宛轉和且長。

願為雙鴻鵠,比翼共翱翔。

——宋若憲《宛轉歌二首》

那不顧神策軍軍士阻攔、強行闖進大廳的女子,卻是皇宮樂伎沈翹翹。她不但臉色慘白、滿面驚慌之色,面前衣衫上還染有鮮血。

鄭注霍然起身,道:「請各位稍安勿躁,稍事休息,老夫去去就來。」

又有意無意地看了對面的宋憶微一眼,這才匆忙下堂,一把握住沈翹翹右臂,將其攜出花廳,問道:「是誰被殺了?」

沈翹翹驚呼一聲,叫道:「好痛!鄭相公請先放手。」

鄭注這才意識到自己太過緊張,竟至失態,忙鬆開手,道:「沈娘子休慌,你先告訴老夫,是誰被殺了?人在哪裡?」

沈翹翹勉強定了定神,舉手朝東面指了指,道:「人就在茅房那邊,死者是……似乎是神策軍武官豆盧著。」

鄭注「啊」了一聲,忙轉頭叫道:「弘節!弘節!」

正候在廳外應命的魏逢忙奔過來告道:「適才沈娘子奔過來叫嚷出事的時候,魏弘節二話不說,已直接朝東面趕去了。」

鄭注忙道:「你派人安頓好沈娘子,再代老夫進去花廳招待客人,不要提發生了什麼事,只說老夫已趕去處理。」

頓了頓,又特意交代道:「要特別留意女冠宋憶微。若是她起身離開,便跟上去將她拿下,先秘密囚禁起來,等老夫發落。」

魏逢一怔,奇道:「是宋真人嗎?她可是毛仙翁的得意弟子,醫術高明,聽說當今郭太后和蕭太后都找她……」

一語未畢,忽見鄭注抬起眼皮,露出凌厲之光,這通常是他盛怒下才有的表情。魏逢心中立時打了個寒戰,忙躬身應道:「魏逢遵命。」

鄭注帶了幾名侍從,急朝東面茅房趕來,途中遇到巡視的神策軍軍將秦誠,便舉手叫道:「秦中候,你來得正好,勞煩你跟老夫走一趟,那邊出了點事,鄭某一會兒可能要動用秦中候手下軍士。」

秦誠一愣,但他生性謹慎,從不輕易發問,便躬身應命,引軍跟隨鄭注往東面而來。

鄭注一行火速抵達茅房時,鄭氏心腹幕僚魏弘節人已在當場,正俯身察看死者傷勢。鄭注命人高舉火把,搶上前一看,死者正是豆盧著。

豆盧著是鄭注表親。早在數年前鄭注顯名之前,鄭注便利用大宦官王守澄的權勢,將豆盧著安插入神策軍中,擔任右軍執法官員。多年來,豆盧著鞍前馬後,出了不少力,算是鄭注最信任、最得力的幹將。鄭注曾利用豆盧著之位剷除了不少擋道者,如宰相宋申錫勾結漳王李湊謀反,便是由豆盧著最先上疏告發。而今鄭注躋身高位,成為文宗皇帝心腹,欲有所作為,正是用人之時,愛將卻意外橫屍在眼前,這讓他情何以堪!

傷心還在其次,惱怒遠勝其他。今日水族宅中貴客甚多,卻在眾目睽睽之下發生了這種事,鄭注身為主人,如何收得了場?

秦誠與豆盧著同在右神策軍為將,交情頗好,見狀亦大感震驚,問道:「宅子內外均有神策軍把守,豆盧虞候何以會遭人暗算?」

一語既出,便極為自責,當即躬身請命道:「下臣受王大將軍之命,負責水族內外巡查,想不到竟發生了這種事,是下臣失職,請鄭相公准臣戴罪立功,調查此案,追捕兇手。」

鄭注善於結納人心,雖仍陰沉著臉,卻搖了搖頭,道:「這不關秦中候的事。」

又道:「豆盧著雖是神策軍武官,但同時也是鄭某表親。他今晚本是以親眷身份出現在水族,既遇刺身亡,算是地方刑事案件。老夫是御史台長官,朝廷司法大臣,自會派人調查處置。」

他口中稱自己是「御史台長官,朝廷司法大臣」,但其實也知道自己的御史大夫官銜只是掛名,所謂「派人調查處置」,派的也不會是御史台的人,而是水族心腹。又命秦誠先行帶兵退下,四下搜索可疑線索。

等秦誠離開,在場之人盡為鄭注心腹後,魏弘節這才上前幾步,低聲稟報道:「豆盧虞候是被人當胸一刀刺死,乾淨利落。兇犯應是熟人,所以豆盧虞候未及防備,也來不及拔刀,便被對方出其不意地殺死。」

鄭注沉思半晌,問道:「你能肯定嗎?」

魏弘節道:「這四周沒有拖曳痕迹,血跡也集中在豆盧虞候倒下之處,表明這裡就是殺人現場。鄭相公再請看看四周,這裡雖然偏僻,但卻位於路中,距離花叢樹木甚遠,不論兇手從哪個方向突然現身,豆盧虞候都會有所覺察。他是武官,第一反應應該是拔出兵刃,同時高聲呼叫,但這些都沒有發生。所以……」

鄭注道:「所以你推測是熟人所為?」嘆了口氣,又道:「其實未必是熟人,極可能是豆盧著完全沒有設防的人。」

他早年以醫術為生,內科、外科俱在行,也見過不少血淋淋的場面,當即俯下身子,去解豆盧著外衣。

魏弘節當即勸道:「堂上尚有貴客,鄭相公何必親自做這種事?」

鄭注不理不睬,細細勘驗一番後,這才起身道:「兇犯應當是個女子,這一刀,雖中豆盧著要害,但入刀不深。」

魏弘節微一猶豫,還是如實道:「未必如此。豆盧虞候身穿甲衣,只有男子手持利器,才有此等氣力穿甲而過。」

鄭注呆了一呆,這才嘆道:「弘節到底是習武之人,果是行家。老夫先入為主,竟一心認定是她所為。」

想了一想,還是不死心,又躊躇道:「又或許她身懷武藝,也如男子一般有氣力。當年魏博武官聶隱娘便是一身絕技,武藝高強,聽說不在江湖著名遊俠空空兒之下。你久在京師,又曾為江湖人士,這一節,應該最清楚不過。」

魏弘節問道:「她是誰?是那女道士宋憶微嗎?」

鄭注這才想到只將宋憶微一事告知了豆盧著,魏弘節尚不知情,忙問道:「怎麼,你也認為宋憶微可疑嗎?」

魏弘節道:「某倒沒有懷疑宋憶微。不久前宋憶微離開花廳,鄭相公你即刻跟了出來,交代了豆盧虞候幾句,豆盧虞候便也跟著宋憶微而去,那是某最後一次見到豆盧虞候。剛才鄭相公一再懷疑兇犯是女子,所以某猜鄭相公所提的『她』,應該就是宋憶微。」

鄭注便說了宋憶微極可能是故相宋申錫之女一事,又道:「宋申錫早已死在貶地,算起來,現今剛好是三年守喪期滿 ,老夫猜宋憶微是來複仇了。」

魏弘節躊躇道:「恕弘節直言,鄭相公確實先入為主了。就算宋憶微果真是宋申錫之女,她也不可能是殺死豆盧虞候的兇犯。依某觀察,那宋憶微雖步履輕盈,但只是道家鍊氣之術,並不像會武藝的樣子。況且她果真來為父報仇的話,應該知道……嗯,那個……」話到嘴邊,又有所遲疑。

鄭注嘆道:「老夫明白你的意思,你想說當年雖然是豆盧著首告宋申錫謀反,但老夫才是幕後主謀,這是天下人盡知之事,宋憶微若要復仇,該直接針對老夫,而不是豆盧著,對嗎?」

魏弘節緘口不答,卻已是默認。

鄭注搖了搖頭,招手叫過一名侍從,道:「將豆盧虞候先暫時抬入空房安置,等明早送走賓客,再商議如何處理後事。」

正待返回花廳,魏弘節緊追幾步,低聲道:「如果那宋憶微當真是宋申錫之女,還望鄭相公手下留情。」

鄭注停下腳步,緊緊盯著魏弘節,目光充滿審視之意,隔了好半晌,才道:「那宋憶微可是一心要取老夫性命。」

魏弘節挺了挺胸,慨然道:「有弘節在,包管叫她難以得逞,某會讓她知難而退。」又道:「弘節答應輔佐鄭相公,是因為鄭相公胸襟廣闊,承諾將來要說服皇帝,出兵收復河湟 。」

原來魏弘節本是江湖俠客,一直游居長安,混跡於市井之中,兩年前才被鄭注收為幕僚。鄭注自倚仗大宦官王守澄發達後,便刻意培植自己的勢力。他是有心之人,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出身江湖,又是靠宦官發跡,為文人士大夫所鄙夷,要蓄養勢力,只能側重在發掘江湖人士上,因而時常作普通市民打扮,出入街坊酒肆,著意發掘人才。

某日鄭注到蝦蟆陵 郎官清酒肆晃蕩,剛好遇到兩幫閑漢在酒肆一邊飲酒,一邊爭論朝廷對回鶻之策:一方稱大唐、回鶻、吐蕃本是三足鼎立,唐廷卻卑躬屈膝,不惜財力,一味諂媚討好回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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