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赤者如日,白者如月

唐代以牡丹為國花。有名句云:『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又有所謂『國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國色天香』即專指牡丹。牡丹顏色以淺紅、深紫為多,紅色則以深色為貴。長安歷來有斗花的傳統,不分階層,不論貴賤,上上下下均趨之若鶩。就連韓愈這樣的正統儒士非但不以養花為不務正業,還視為『奇術』,足見當時之世態人情。

茫茫塵累愧腥膻,強把蜉蝣望列仙。

閑指紫霄峰下路,卻歸白鹿洞中天。

吹簫鳳去經何代,茹玉方傳得幾年。

他日更來人世看,又應東海變桑田。

——李程《贈毛仙翁》

大唐京師長安時號「天下第一都市」,里坊甚眾,愈靠近皇宮者,愈見貴重。朱雀大街東、西第一坊興道、善和 二坊,更是貴中之貴,寸土寸金,非達官顯宦者,難以入住。兩坊豪宅不少,其中又以善和坊西南處的「水族」宅第最為華麗,亭台樓閣,雕樑畫棟,雖無甚意境情趣,卻極見主人貴氣及財力。

在水族的闊大花廳中,正在舉辦一場小型私人宴會。

有兩人並列坐於上首。左側老者青衣便服,面白無須,正是右神策軍中尉王守澄,亦是當今天下最有權勢的人。

右側老者六七十歲,白髮蒼蒼,容顏憔悴。其人姓王名建,是與張籍齊名的當世大詩人,望月懷人之名句「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即出自其手。

王建與王守澄同宗,二人早年曾結為兄弟,王守澄年長,稱呼王建為弟。同是年近七旬的老者,王建風霜蒼老之色極為明顯,大大有別於王守澄的養尊處優、保養得體。只是其人久負才名,王守澄卻是臭名昭著的弄權大宦官,一再參預廢立大事——憲宗暴斃、穆宗得立,以及文宗登基,均由其一手操持。又先後殺澧王李惲、絳王李悟,廢漳王李湊,時人稱其害一帝三王。正直之士均以與宦官相交為恥,大詩人元稹便因曾巴結宦官而飽受非議,以致後悔終身。王建不顧王守澄惡名在外,竟折節與其稱兄道弟,這到底是何緣故呢?

最離奇的是,世俗之人不顧羞辱與大宦官相交,無一不是為了攫取官職或利益,而王建卻是一生窮困潦倒,還曾經一度從軍,入仕後所任昭應縣丞、太常寺丞等均是微末小官。前不久出為陝州司馬,但很快又因病辭官,而今專心住在咸陽原 養病,與其兄王守澄權傾朝野的風光相比,無異於螢火比照日月,實在令人費解。

像王建這樣的大名人,做出如此出格之事,卻沒有從結義兄長王守澄身上得到高官厚祿,難免會有人猜測議論其真正動機。

最為流行的一種說法是王建擅寫宮詞 ,與大宦官王守澄傾心結交,並非為了升官發財,而是要從其口中了解深宮秘事 。當然王建也知道內中兇險,禁中秘事外泄,最為皇室忌諱,他勢必再難以得意於仕途官場,不過這也是他心甘情願付出的代價。

正因為王建並沒有從王守澄身上撈取切實的好處,更談不上倚仗其權勢作威作福,因而世人並不像指斥元稹那樣對待他,其聲名也未受到影響。

而王守澄也深知王建與常人不同,雖然也有一點文人的私心,但相比於世人想方設法謀取富貴而言,其所求者,只是坐在一起喝喝茶、飲飲酒,再閑聊一些深宮秘事,最簡單不過。於他而言,有這樣一位大名士公然尊自己為兄,面上大大有光,他又何樂而不為呢?

此刻的王建,正側頭與王守澄低語交談。他嘴角掛著微笑,除了懨懨病色難以掩飾外,面上沒有絲毫諂媚討好之相,隨意而自然,單純而天真。

而王守澄也是不斷頷首,一向警覺如狐狸的老宦官露出了罕見的放鬆表情,顯然也確實將王建當作了相交多年的好兄弟。

如此看來,外間傳聞倒是不假,二人兄弟論交,平等來往,不牽扯任何利益。

主座之人身份不同尋常,分列於兩側的賓客也各有來歷——

左列第一座的男子四五十歲模樣,啐容秀目,精貌輝然,一件灰袍,作道士裝扮。這位老道士姓毛名於,因醫術了得,救人無數,時人皆尊稱其為毛仙翁。

毛仙翁成名已久,無人知其真實年紀,然天下諸多公卿士大夫均以與其相交為榮,如宰相武元衡、裴度、牛僧孺、李程、李宗閔、李紳、楊嗣復、楊於陵、王起、元稹等,名士白居易、李益、張仲方、劉禹錫、柳公綽、韓愈、令狐楚等,均專門作詩贈送毛仙翁,或師以奉之,或兄以事之,皆以毛仙翁為上清品人也 。

以毛氏之顯赫聲名,自無須再巴結大宦官王守澄。他今日以賓客身份出現在水族宅第,實是為了陪同病重的王建——

王建因病辭去陝州司馬一職後,便搬到長安附近的咸陽原定居。毛仙翁與其有舊,聞訊專門趕來探訪,為其悉心診治。王建得知自己已是時日無多後,決意到京師拜訪義兄王守澄,以了結人生中的最後一個心愿。毛仙翁擔心旅途辛苦,王建會因勞累而惡疾突發,遂親自陪其來到長安。於王守澄而言,毛仙翁這等神醫蒞臨,自然是天大的驚喜,若非毛仙翁本人堅辭,本要請其上座。

毛仙翁下列第二座,席坐著一名五十歲出頭的老者,身材短小,容貌醜陋,雙眼看上去尤其古怪。此人姓鄭名注,正是這處「水族」大宅真正的主人,即近來長安傳得沸沸揚揚、婦孺皆知的「魚鄭」 。

鄭注是個極具傳奇色彩的人物,絳州翼城 人氏,本姓魚,因某種緣故改姓鄭,時號「魚鄭」。其人出身貧寒,自小患有眼疾,雙目下視,不能看遠,但卻「敏悟過人,博通典藝,棋弈醫卜,尤臻於妙,人見之者,無不歡然」。成名之前,一直飄蕩於江湖,靠醫術為生。

唐憲宗元和十三年(817年),鄭注來到襄陽 ,主動求見山南東道節度使李愬,懇請為對方治病。

李愬出身富貴,父親是名將李晟,封西平郡王。不過比門第更為顯赫的是李愬自己的戰功,他於元和十二年(816年)雪夜奇襲蔡州,生擒了割據淮西的吳元濟,一戰成名,昂然步入中國名將行列 。戰後,李愬以功拜檢校尚書左僕射,兼襄州刺史、山南東道節度、八州觀察使、上柱國,封涼國公。

然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再偉大的英雄,也有不足為外人道的苦楚。李愬患有痿病,四肢筋脈弛緩,軟弱無力,這對一名橫刀立馬的武將而言,無異於陽痿之症,令人抱憾。李愬曾多方延請名醫,卻始終沒有有效的治療方法。他聽說鄭注只是一名江湖郎中後,本不抱多大希望,然招來一見,鄭注一番巧言,竟遊說得他怦然心動,遂同意對方一試。

鄭注用心為李愬診治後,大膽使用偏方,「煮黃金,服一刀圭」。李愬服藥後,立即見效,不由得大喜過望,因而厚遇鄭注,待如上賓。

當時憲宗皇帝好追求長生不老之術,李愬欲請鄭注煉長生藥,好進獻給皇帝,以固恩寵。鄭注坦白答道:「世間並無葆永生的長生之葯,只有養生之道,可以使人延年益壽。」

李愬讚賞鄭注誠實可信,將其留在身邊,署為節度衙推,凡軍政之事,均與其參決。鄭注本人也很有才幹,「與李愬籌謀,未嘗不中其意」。

因為李愬太過倚重鄭注,由此引來諸多非議。許多人認為鄭注不過一介江湖游醫,醫術高明不假,若因此而受到李愬重用,參預軍政大事,便有些「專作威福」的意思了。

彼時襄陽監軍是大宦官王守澄。他聽說此事後也對鄭注相當不滿,明白地告訴李愬,說他打算趕走鄭注。

監軍代表朝廷出監諸鎮,協理軍務,督察將帥,因有欽差大臣的身份,所以能夠與一方統帥分庭抗禮。即便是李愬這樣地位、軍功皆不平凡的人物,也不敢忤逆王守澄,只好回答道:「鄭注實在是罕見奇才,天下難得。將軍可以試著與他交談,如果不稱將軍的意,再趕走他不遲。」隨即派人去通知鄭注,命其速去拜見監軍王守澄。

一開始,王守澄還有些勉強,認為自己堂堂監軍,代表著朝廷,與鄭注這樣地位卑微的江湖郎中交談,會有失身份。不料鄭注一開口,「機辯縱衡」,頓時令王守澄刮目相看。他立即將鄭注請入內室,既能表示充分信任,也方便交談一些更私密的話題。二人「促膝投分,恨相見之晚」。

次日,王守澄前去節度府署拜訪李愬,喜滋滋地道:「果如李公所言,鄭注真是天下奇士。」

自此,鄭注經常出入王守澄門下。王守澄非常器重鄭注,將其引為心腹。二人關係異常親密,常常是「言必通夕」。李愬又趁勢署鄭注為巡官。鄭注有此官職後,便有資格出席節度使正式宴會,得以列於賓席之中。

元和十五年(820年),王守澄調回京師任內職,專門侍奉東宮太子李恆,鄭注也一路跟隨,來到長安。

當時唐憲宗因追求長生而服食丹藥,以致性情暴躁,時常對身邊人發難。憲宗皇帝雖立郭貴妃所生之子李恆為太子,卻更偏愛澧王李惲。左神策軍中尉吐突承璀為迎合帝意,請求改立澧王李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