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冠篇·專欄 4 風雪夜歸人

親愛的你

嘿,親愛的你,原諒我這麼俗氣且幼稚,到了二十四歲的時候竟然還會這樣稱呼你。

今天早上你起得很早,因為你突然想起上個禮拜印度領事館開給你的那張收據你已經好幾天沒看到它了,那是你去拿簽證和護照的唯一憑證。想到這一點之後,你整個人就像被電擊了似的立馬從床上跳起來翻箱倒櫃地找。

地上被你弄得亂七八糟的,最後你在垃圾桶里找到了那張收據,這才長吁了一口氣。

讓時間再倒退一天,你跟著你的好朋友Matt和阿星姑娘一起去玩飛躍叢林。其實在去之前你就知道自己肯定玩不了,你有極其嚴重的恐高症,小時候站在天台上雙腿會發軟,二十四歲的夏天去華山,坐在纜車裡哇哇大哭。

你了解自己的弱點,可是你還是想,試試看吧,說不定這次可以做到呢?然而當教練們把安全防護的裝備套在你身上的時候,你站在木台上往下看,你知道這次還是不行,奇蹟沒有出現。你沮喪地告別了Matt他們,一個人回去接待中心等他們,走在泰國鄉間的小路上,一群凶得要命的狗沖你狂吠,你嚇得哭了起來,路邊一個劈柴的老婆婆看著你笑。

後來你跟阿星他們說,沒辦法,我做不到,你看我去刺青,那麼痛我一聲不吭,假如咬咬牙能做到的事情,以我的性格斷然不會放棄的。

你說你坐在山上看著熱帶雨林的參天大樹,黯然地告訴自己,人啊,不管多聰明、多勇敢,你必須得承認有些事情你怎麼都做不到,無論付出多少努力都做不到,哪怕你敢去死,但這件事你就是做不了。

對了,二十四歲的時候,你身上又多了一個刺青,在後頸上的一個紅色的圖騰,你說這應該是最後一個刺青了。

你看你,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是活得這麼亂七八糟的。很多人都喜歡你的長頭髮,你說這實在不值得羨慕,誰沒有頭髮啊,不都是這麼慢慢長長的嗎?很多人都說你現在過著的是他們理想中的生活,可你說這有什麼好羨慕的,實現我這樣的生活難道會比實現拎愛馬仕開瑪莎拉蒂要難嗎?你所有的,誰都可以看到。

你缺失的,誰都不會知道。從印度領事館裡走出來,清邁陽光灼目,你坐在色彩艷麗的Tutu上,忽然幽幽地跟身邊的姑娘說,這麼多年其實我只做了一件事。自我修復,這是一個相當漫長的過程。要如何啟齒呢,那些陰暗的往事,那些不被憐惜不被珍視的歲月,那些除卻殘破的愛情之外,烙在生命最初的沉痛和委屈,那些深深種植在少年時代的憤懣和絕望……要用多少年的時間,要走多遠多遠的路,才能夠把這些污穢清除乾淨,還生命一片素凈潔白,誰也不知道。

但你相信,最終你想要的答案,歲月都會告訴你。姑娘,你即將孤身遠赴印度,那些你曾經以為永遠無法實現的事情,在一夕之間,變得如此真實。一個小鎮姑娘,沒有用任何不光明的手段,沒有做任何不幹凈的交易,一點一點走到現在,我還是為你驕傲的。親愛的你,一路平安。

那是我的生命

說來不怕你們笑話,寫這篇專欄之前我剛哭完。此刻在瓦拉納西,恆河邊的Guest house的露台上,晚風帶來河水微腥的氣息,河灘上燈火輝煌,婆羅門的祭司正在祭祀,本地人和外國遊客全坐在台階上聚精會神地看著。

關於印度,其實我並沒有做好準備這麼早就來,它是世界上最神奇的國家之一,我其實知道現階段我的知識和閱歷還不足以消化它所給我帶來的衝擊。

從曼谷機場飛到加爾各答,可謂從天堂到了地獄。加爾各答作為印度第二大城市,並且曾經還是印度的首都,它所呈現出來的景象,讓我在第一時間就產生了逃跑的想法:在城市中心,烏鴉滿天飛,突然一下,一坨屎掉在我眼前——就差那麼一點點,就落在我的頭上。

但我跟自己說,既來之,則安之。日本姑娘能待的地方,有什麼理由中國姑娘受不了?

帶著這樣一點賭氣的心理,我一直從加爾各答到了大吉嶺,上山的那三個半小時路程是無法想像也無法形容的顛簸,比我當初進藏還破十倍的路,但咬著牙,也忍了。

從大吉嶺前往菩提迦葉,這才第一次見識到了什麼叫作印度的火車,沒有乘務員,沒有報站,車門隨時可以打開,卧鋪不提供任何鋪蓋,印度人坐火車都是自己帶床單毛毯。

當我看到旁邊一個男人像布置新房似的布置好他的床位時,我差點哭了。我什麼也沒帶,整個晚上只能蜷縮著,瑟瑟發抖。就這樣到了菩提迦葉,傳說中釋迦牟尼成佛的地方。再接下來,是瓦拉納西。

也許你會問,經歷這麼精彩,那為什麼我還會哭。我思前想後,大概是因為孤獨。

其實我自己也不懂,為什麼要跑這麼遠,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沒有親人,沒有朋友,語言不通,文化不同,每天的食物除了麵餅就是咖喱之類。

為什麼要將自己置身於這樣孤立無援的境地,能不能活著回去還要看運氣。

可是我知道,當太陽升起的時候,當我再看到那些陌生的笑臉和友善的眼神,當我再遇到有意思的人聽到有意思的故事,我還是會確定,這一切辛苦和艱難都是值得的。

願赤裸相對時,能夠不傷你

這大概是我在印度境內寫的最後一篇專欄了,在坐了十二個小時的長途汽車之後,在沒有熱水,在生理期突然而至的情況下,裹著粗糙得扎人的、不知道多少人用過的毯子,寫這篇專欄。

我不知道要跟你們說些什麼,如果是關於這段旅程,短短一千字實在難以娓娓道來。如果是關於那些遠行的理由,似乎已經說了太多太多次。如果是關於愛情、關於夢想,對不起,太冷了,一天下來只吃了相當於人民幣兩塊五毛錢的餅乾和喝了幾口礦泉水的我,沒心情談那些。

這段旅程走到這裡,其實我已經很累了,我想回家,但遲遲不歸的原因除了印度的簽證來之不易之外,還有對未來的迷茫。

也許對很多認識我的人來說,很難想像直至今日,我依然活得沒有具體目標。

但如果是真正認識我的人,即使我不說,他們也明白。記得在清邁的時候,我跟一個姑娘聊天,我說在我這個年紀,有一些事情很尷尬,在二三線城市,很多跟我差不多大的女生要麼已經進入婚姻生活,要麼也有了固定的男朋友和目光可以企及的未來,也許看起來她們的生活是有些乏味,然而生活的本質其實就是一些很樸素的東西。

如今我變得越來越孤僻,很少參加群體活動,在人多的時候沉默寡言,在喧鬧的環境里戴耳機,看書,在隨身攜帶的本子上寫一些只有自己看得懂的句子。

在我十八歲的時候,有個女生看我的博客,在腦海里勾勒著我的輪廓:二十四五,獨居,抽煙,不太合群,四處飄蕩。

沒想到,五六年之後,我的生活與她當初的描述竟然嚴絲合縫。我不再輕易跟人談心,找不到好的談話對手,我樂意就這樣沉默下去。記得離開北京前那個晚上,我坐在19樓的天台上,風很大,我一直在單曲循環聽著這首歌:願赤裸相對時,能夠不傷你。

今晚,在安哥拉,在站在天台上就能看到泰姬陵的Guest house里,我還在聽這首歌。

這個世界會好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孤獨是頑疾,走再遠的路我都無法治癒自己。

風雪夜歸人

前兩個月我晃蕩在印度,那個傳說中亞洲最神奇的國家,那個傳說中所有人都開了外掛的國家,那個我們對它的認知僅僅停留在咖喱、飛餅、歌舞電影、一吹笛子就有蛇出來跳舞的國家。

在我踏上那片土地之前,我對它的認識也不過如此。揣著四百美金,拖著那個極不合時宜的白色大箱子,我就那樣毫無準備地奔赴了印度。從11月到1月,從熱帶特有的高溫天氣到後來大雪封山,我經歷了很多,以至於我回來之後,所有人都說,你好像有些什麼不一樣了。

2011年10月27日我從昆明出境,到泰國清邁,半個月之後從曼谷飛到印度第二大城市加爾各答,接下來是一段我永生難忘的旅程。十四個城鎮,無數個凌晨在月台上跟一大群印度人一起擠火車,吃了無數張遠不如我們以為的「印度飛餅」好吃的餅,寫完厚厚一本日記,在那本日記里夾著好幾張火車票、四片菩提樹葉、路上認識的朋友給我的小卡片……2012年1月14日晚上,我終於從印度首都新德里離境,飛回中國,夜航中看著地面上的燈火離我越來越遠,月亮懸掛在頭上,回家的路就在前方。

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我說不清楚是為什麼,在飛機上我哽咽了,看起來似乎是因為這磨難重重的旅程終於結束了而感到高興,但事實上那種情緒很複雜,我得把它一點一點掰碎了才看得清楚。

在新德里機場,離登機還有六個小時的時候,這種複雜的情緒就牢牢地抓住了我。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我茫然地看著天空,那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