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艾麗絲·門羅 之二:門羅的晚期風格

2012年,艾麗絲·門羅出版了她的小說集《親愛的生活》,並聲稱這是她的封筆之作。同時她表示:「我希望讀者從《親愛的生活》開始讀我的小說,這是我最好的作品。」這個願望顯然沒法在已經成為門羅讀者的那些讀者身上實現,至於《親愛的生活》是不是門羅最好的作品,那些讀者可能也會有不同的答案。至少有些人會認為,《逃離》《幸福過了頭》等巔峰時期的作品絕不亞於《親愛的生活》。不過,非要選出一本短篇集作為門羅最好的作品,這種做法本來意義就不大。門羅的好小說分散在她的每本短篇集里,又因為主題的延續和統一,我們也很難以創作時間將這些作品割裂來看。事實上,《親愛的生活》與她先前的作品,無論在主題還是寫法上,都有很多相似和呼應的地方。

誘惑與考驗

我們都清楚誘惑是危險的,特別是當我們的慾望與道德相悖的時候,但同時又抱有一種僥倖心理,認為自己可以避開危險,在滿足我們的欲求之後全身而退,回到原來的生活里。有可能那份樂觀,本身就是誘惑所滋生出的產物,像一種化學反應,誘惑製造出幸福的幻覺,也製造出一種錯誤的自我認知。在那種認知里,我們是足夠強大和聰明的,所以完全能夠主宰誘惑,駕馭慾望。現實卻不盡然,局面總會失控。因為誘惑是魔鬼送出的禮物,它是有償的,需要我們以珍貴的東西作為交換。有時候那個代價我們付得起,有時候我們付不起。但是知道這一點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門羅經常在她的小說里,讓她的女性人物與自己的慾望角力。她們有時會贏,但是多數時候都輸了。不過,門羅的目的並不是讓她們得到足夠的教訓,洗心革面,變成一個新人。門羅感興趣的是讓她們以及讀者在這個過程中,更深層地認識慾望究竟是怎樣的事物。同時,她也在揭示女人複雜的天性與弱點。

《漂流到日本》這篇小說講的就是女主人公和她的慾望角力的故事。這個叫格麗塔的女人擁有一個安穩的家庭,愛她的丈夫和可愛的女兒,不過她還擁有一份令她內心動蕩的職業——她是個詩人。這可能解釋了為什麼她比其他人需要更多的激情。或者說,她得不斷尋找激情來飼育她的詩歌。小說的一開頭,她和丈夫在火車站分別,丈夫要去北方的城市工作,而她將獨自帶著女兒凱蒂去多倫多,在朋友離開的時候幫她看家。隨後我們知道,她對此行抱有別的期待。因為先前她曾在一次詩歌雜誌的活動上,邂逅了一個來自多倫多的男人,當天那個男人把喝醉的她送回了家,雖然什麼也沒發生——也可能正是因為什麼也沒發生,她在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裡,無時無刻不在思念他,這種思念甚至使她停止了寫詩。現在她要去多倫多了,機會來了,於是她給那個男人寫了一封信,附上了自己火車到達的日期和時間。現在我們都很想知道到了多倫多以後,兩個人之間會發生什麼。我們猜想一定會有事情發生,那麼最終將怎樣收場呢?然而讀者的期待落空了,這篇小說的故事幾乎都是在火車上發生的,當格麗塔抵達多倫多,走出火車站,小說就結束了。僅從這一點來說,它是一個很特別的小說。特別之處在於它沒有使用一開始就建立起來的懸念,隨著情節的推進,我們甚至徹底忘記了那個懸念的存在,直到結尾,敘述者才會又讓我們把它想起來。正是使用這樣一種特別的結構,門羅向我們揭示了女人和她的慾望之間複雜而不穩定的關係。我們會對慾望產生更深層次的理解。火車上發生了什麼呢?格麗塔遇到了一男一女兩個年輕的兒童劇演員,其中那個名為格雷格的小夥子很會逗孩子,很快就和凱蒂成了好朋友。後來格雷格的女同伴下車了,格麗塔的女兒也睡著了。兩人聊天,並且喝起了格雷格帶的茴香酒,然後開始撫摩和親吻。為了避免凱蒂看到,兩人去了格雷格的車廂做愛。之後格麗塔返回自己的車廂,而格雷格馬上要下車了,對雙方來說,這是一次美妙的艷遇,沒什麼後顧之憂。可是等到格麗塔返回自己的車廂,發現凱蒂不見了。她發了瘋似的到處尋找,穿過一節節車廂,幾近崩潰。最終她在車廂的連接處找到了凱蒂,一個人孤獨地坐在金屬板上。格麗塔一把抱住她,凱蒂哇地哭了起來。如果女兒被壞人帶走該怎麼辦?格麗塔心有餘悸,感到無比內疚。隨後,她一直在反省自己對凱蒂的漠不關心。寫詩,還有對多倫多的男人的迷戀,是這些事物將女兒擠出了她的內心。她覺得自己背叛了女兒和丈夫,背叛了生活。現在她決定放棄那些誘惑,回歸生活。火車到站了,她們向外走,這時有人接過了格麗塔手中的箱子,並給了她一個堅定的吻。是那個多倫多男人,是那個她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迷戀、思念並且寫信過去的男人。在小說的結尾,門羅這樣寫道:

先是震驚,接著格麗塔心裡一陣翻騰,然後是極度的平靜。

她試圖抓緊凱蒂,但就在這時孩子掙脫了她的手,走開了。

她沒有試圖逃開。她只是站在那裡,等著接下來一定會發生的任何事。

格麗塔為什麼變得極度平靜呢?因為她心裡的慾望被先前發生的事故打退了,但並沒有消失。它們只是藏匿起來,等待著合適的時候再度現身。而此時,格麗塔明確地感覺到它們的存在,並且仍舊具有將她完全控制的能量。她曾在給這個多倫多男人的信上說,寫這封信就像把一張字條放進漂流瓶。某種程度上是在說,她願意把自己交託給不確定的命運。而現在命運就站在她的面前,令她無法抗拒,她甚至沒有能力撤銷那份熾熱的心愿。門羅試圖讓我們明白,心中的慾望不會被瓦解和摧毀,它只可能被壓抑和隱藏。而我們也很難因為所領受的教訓,變成另外一個人。慾望和人心的角力,是持久的、不斷發生的,偶然的戰勝根本不值得慶祝。因為一次失敗就可能導致不可挽回的後果,付出慘痛的代價。

在這篇小說里,頓悟發生在格麗塔找到女兒之後。她意識到自己對家庭和生活的背叛,意識到沒有多倫多的男人,她也會去尋找和追逐其他事物。這次頓悟,顯然令格麗塔對自己有新的發現,是極其重要的。但是門羅又在結尾提醒我們,它可能並沒有我們以為的那麼重要,也不像在過往很多小說里所宣揚的那麼重要。一次頓悟並不足以改變生活。有可能格麗塔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我們或許可以將她在結尾所表現出的極度平靜,看作是另一次頓悟。在這次頓悟里,她帶領我們思考的問題,不再是她自己和生活的關係,而是伸向更遼闊的領域,探究廣義的人性與慾望的關係。

天真的罪過

門羅寫過幾篇用人名來做題目的小說,無一例外都是女性的名字。比如早期小說里的《奎妮》和《普魯》。而在《親愛的生活》里出現了兩篇,一篇是《科莉》,一篇是《多莉》。如果說在大多情況下,她傾向於選擇一個具有概括性、延展性或者佔據小說核心位置的意象作為題目,直接使用人名的做法,似乎試圖去除概括和闡釋,將這部分權利完全讓渡於讀者。假如讀者仔細回味,會發現這種命名絕不是作者推卸責任,或者信手而就,它背後具有深長的意味。那個化作題目的女人,本身就是一種概括,用以指代某種事物或者某種人。僅就《多莉》和《科莉》這兩篇來說,使用人名做題目的意義也有很大的差別。在《多莉》里,叫多莉的女人闖入了一對夫婦的晚年生活,她是丈夫多年前曾愛過並為之寫詩的情人。在這篇小說里,「多莉」作為一個客體存在,指代的是一種激情,一種關於往昔的美好記憶。而在《科莉》里,科莉是女主人公,小說主要展示的是她的命運。門羅通過以她的名字作為題目,在向我們暗示,她似乎可以代表一類人。他們的天性和弱點,導致了他們的命運。

科莉所代表的是怎樣一類人呢?先讓我們來認識一下她。首先,科莉的一條腿是瘸的,是一個有先天缺陷的人。門羅的小說里有很多有先天缺陷的主角,或者我們可以稱之為「畸人」。這使小說帶有一種哥特色彩,陰暗、神秘和詭異,有時候還具有寓言性。比如小說《臉》,寫的是一個臉上帶有大片胎記的醜陋男孩。而收錄在《親愛的生活》里的另一篇小說《驕傲》,則寫了一個兔唇的男孩。這兩個男孩的性格比較相近,驕傲又自卑,殘疾變成厚厚的鎧甲,也成為他們傷害別人的利器。但是先天殘疾的女性卻表現出完全不同的天性,比如科莉。門羅是否洞悉了缺陷之於不同的性別,將會產生極其相異的對自我和世界的認知呢?或者我們也可以說,科莉同樣是驕傲和自卑的,但是她的驕傲和自卑,卻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呈現出來。

小說的開頭,已婚的建築師霍華德來到科莉家做客。科莉的父親非常富有,科莉雖然腿有殘疾,但是表現得樂觀開朗。很快,霍華德和科莉成為秘密情人。科莉知道霍華德不會離婚,自己也沒有這種要求,她對他們的關係感到滿足。有一天,霍華德來的時候,帶來一個壞消息。他收到一封信,來自曾在科莉家幹活兒的女傭。這個女傭去了城裡,在一戶人家幹活兒,那家人恰好是霍華德的朋友,有一回霍華德和妻子去做客,撞見了女傭,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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