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村上春樹:無恙的英雄

漫長的寫作生涯如同跑馬拉松,在後半程要想不掉隊,需要充沛的體力和強大的意志。村上春樹無疑是晚年作家中的佼佼者。60歲的時候,他出版了三卷本的《1Q84》,成為其寫作生涯的又一高峰。此後,他仍舊保持著兩三年出版一本新書的速度,長篇、短篇、隨筆、對話錄,各種文類一應俱全。

2017年,《刺殺騎士團長》的問世,成了出版界的一次盛事。很多讀者趕赴書店,等候這部小說正式售賣的時刻,如同見證一座恢宏的建築竣工揭幕。隨著《刺殺騎士團長》各國版本陸續問世,掀起的一股新的村上熱潮中,村上春樹度過了他的70歲生日。同一個月,他在《紐約客》上發表了新寫的短篇小說《奶油》,在回答記者提問的時候,他表示這篇小說有可能成為一個新的短篇小說集的開始。對村上的讀者來說,這好像也算不上什麼意外驚喜,他們早已習慣自己的偶像一直在寫,並且會繼續寫下去這件事,「村上春樹」這個名字成為作者對讀者的一種承諾。

然而不可否認的是,村上早年的讀者正在離他而去。特別是在《1Q84》之後,他每出版一本書,就會有一些讀者離開。他們不再覺得那些新小說是寫給他們的了。這種感覺可不太好,畢竟從前閱讀村上的時候,他們都有過一種奇妙的體驗,覺得那些小說就是專門為他們而寫的。

在村上的小說里,我們總是能體驗到一種作為尊貴客人的感受。所有的東西似乎都是為我們所準備的,安放在合適的位置,極其人性化。我們什麼都不用做,只需要坐在舒適的椅子上,探險就開始了。我們被帶到另一個世界,看到令人驚嘆的風景,遇到各種奇人怪事,雖然總有意想不到的危險,可是我們知道,我們不會受傷。這也是村上給我們的承諾。最終,我們被安然無恙地帶回原地,從那張舒適的椅子上醒來,悵然若失,卻又精神煥發,如同換上了新鮮的血液,身體里充滿能量。

如今,這台機器好像對一部分人失效了。他們要麼知道得太多,要麼醒來得太早。另一個世界像是重新裝潢的遊樂園,油漆的卡通形象更換了一輪,但是過山車還是原來的過山車,摩天輪照樣以從前的速度,把人送到高空。

29歲那年,村上寫了第一篇小說,獲得日本的「群像新人文學獎」,從此走上寫作道路。隨後的40年,他過著非常職業化的作家生活,這也成為他給大家最重要的印象。村上非常在意自己的公眾形象,剛成名的時候,有記者找到他的父母,他父親就大大方方地交出了他青澀的照片,村上大為惱火,險些和父親絕交。在此後很多年裡,這種差池再也沒有過,村上像辛勤的園丁一樣,一絲不苟地修剪著自己的輪廓,使其日漸清晰,深入人心:跑步、做義大利面、聽爵士樂、和媒體保持距離、與妻子十分恩愛……和很多致力於給自己製造傳奇故事的作家不同,村上沒有身世之謎,沒有戰爭和流亡的歷史,沒有激進的政治立場,沒有任何情愛緋聞,他的公眾形象乾淨得近乎寡淡。這種清潔的人生,恰巧暗合了村上讀者的需要,特別是成長於1980年後的年輕讀者。他們同樣成長於和平年代,物資豐沛,對歷史漠不關心,比起外部環境,他們更在乎的是個人的成長。健康、清潔、獨善其身成為一種值得稱道的生活態度。《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麼》作為村上春樹最暢銷的散文集,深得年輕讀者的喜愛。在這裡,跑步不再是一項簡單運動,而是一種挑戰自我、維持活力的生活態度。誰能想到,在我們這個時代,一個作家堅持跑步也成為值得歌頌的壯舉。20多歲的村上是否具有足夠的預見性,知道自己40年後能夠憑藉那個有點乏味的形象成為新一代的偶像呢?

37歲的時候,村上春樹憑藉《挪威的森林》獲得了巨大的成功。當我們追隨作家來到他創作的晚年,回頭看這本書,會發現它和作家的其他作品非常不同。《挪威的森林》沒有任何奇幻和超現實的元素,當年村上曾想使用「百分之百寫實主義小說」來強調它的特色,後來擔心過去習慣他風格的讀者會排斥,才將文案改為「百分之百戀愛小說」。寫實無疑是其區別於村上其他作品的一大特點。這部小說的故事很簡單:在前往德國的飛機上,37歲的渡邊徹聽到披頭士樂隊的《挪威的森林》,回想多年前的往事,哀愁神秘的直子、明麗活潑的綠子,少年深陷於兩種截然不同的愛情體驗里,思考著死亡的意義和生命的價值,艱難地走過了青春時代。村上塑造人物的天賦在這部小說里充分顯露,直子和綠子的音容笑貌猶在眼前,令人難忘。究竟該選擇她們當中的哪一個,令那些深深代入小說的讀者傷透了腦筋,而這個問題在未來還將一直伴隨著他們,因為直子和綠子作為兩種典型的女性形象,此後反覆出現在村上的小說里。「直子」類型的女孩留在了直子死去的年紀,永遠是十幾歲的少女,比如《1Q84》里的深繪里和《刺殺騎士團長》里的秋川真理惠。而「綠子」類型的女孩則跟隨男主人公長大,變成三十齣頭的少婦,《1Q84》里力大無比、勇氣過人,憑一己之力為被虐待女性報仇的青豆是這個類型的代表人物。

值得注意的是,《挪威的森林》在結構上,採取了村上作品裡很少見的倒敘,以多年後的渡邊徹視角回溯青春。雖然現在時只是一個引子,卻確定了整部小說感傷的基調。在村上的其他長篇里,時間都是從「現在」不斷往前發展的,讀者的閱讀與人物的經歷具有同步性。也就是說,村上通常直接切入主人公當下的人生,向我們展示他馬上要經歷的一段奇遇。奇遇結束的時候,主人公在一定程度上打敗了他的敵人,自己也有所收穫,我們好像看到了新生活的可能性。這樣的設定肯定了奇遇的意義,昭示著某種希望。然而村上拒絕把鏡頭拉遠,讓我們在更長的時間裡打量主人公,審視那次奇遇。因為時間才是最大的敵人,真正改變我們的,不是短暫的奇遇,而是在時間中的消耗、磨損。但是「時間」似乎是村上努力迴避的主題,他儘可能地壓縮時間跨度,用奇觀代替日常,將「片刻」不斷放大,主人公如同凝固在琥珀里的昆蟲。早在《挪威的森林》里,村上就借主人公渡邊徹之口,不無羨慕地說:「唯有死者永遠17歲。」死亡打敗了時間的侵襲,穿過死亡之門的人,反倒成為某種意義上的勝利者。這是度過了17歲的渡邊徹在思考的問題。時間的意義是什麼?死亡的意義是什麼?鑒於作為敘述者的渡邊徹已經37歲,我們有理由相信這些問題對他仍舊重要。雖然《挪威的森林》是一部青春小說,但它並不淺薄,而且它是村上少數直面時間和死亡的小說。

37歲的渡邊徹過得怎麼樣?小說沒有給出答案。很多年後,村上寫了一部叫作《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的小說,可以看作是寫給《挪威的森林》的回信。對於這部繼《挪威的森林》之後唯一一部寫實主義的作品,村上強調它「表面寫實,基底具有非寫實」。在《挪威的森林》之後,村上努力與這部大獲成功又頗受爭議的作品劃清界限,排斥寫實主義,或者說傳統意義上的寫實主義。他認為日本的寫實主義相當刻板,總是依循過去的規範。這其中暗含著他對自己早年作品在日本文學界未能獲得認可的不平。他的文學觀念里,始終包含著對日本文學傳統的批判。在《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里,少年時代幾位朋友不約而同離他而去的遭遇,給多崎作的內心留下了陰影。成年後,他一一尋訪當年的朋友,試圖弄清真相,療治心靈的創傷。這部小說與《挪威的森林》形成呼應,似乎在回答成年後的渡邊徹過得怎麼樣,他是如何解決早年創傷的生命課題的。不過此時的村上,已經習慣了套用他在後期小說里慣常運用的模板,尋找之旅顯得過於程式化,失去了《挪威的森林》時的脆弱和動人。事實上,早在《尋羊冒險記》的時候,這種模板已經成形。寫在其後的《挪威的森林》反倒如同脫韁的野馬,擺脫了形式和主題的控制,自由地在曠野中馳騁。這種自由在村上之後的作品中未能延續,從而成為其小說中的異類。

有意思的是,渡邊徹37歲,寫下渡邊徹故事的村上春樹那年也是37歲。在這以後,他的主人公和他的年齡漸漸拉開了距離。即便是30多年後,他的主人公也仍舊停留在三十幾歲。他們身體健康,性慾正常,從各個方面來說都處於一種完美狀態,沒有一絲疾病的陰影,更不必說死亡。當《1Q84》里的主人公天吾面對父親的去世,流露出一種少年的懵懂和疏離,我們是不是可以說,後來村上決定無視他在《挪威的森林》里拋出的問題,放棄了對時間和死亡的思考。這種無視和放棄是否出於對時間的恐懼呢?這麼說,很多村上的讀者恐怕不會答應,畢竟他們年逾七十的偶像依然是馬拉松健將,創作力旺盛,審美趣味也仍在引領潮流。可以說,村上以他的作品和深入人心的個人形象,成了打敗時間的英雄。不過,這個戰勝的姿態是不是多少有點可疑?

蘇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里,探討了疾病與文學的關係。梅毒之於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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