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情節(一):內心的共振

小說的情節有別於劇本的情節,劇本很多時候可以從結局倒推,在前面添置可以推導出結局的情節。小說有時候也會這麼做,但小說的情節更像一條河流,從發端地經過上游,來到下游。而這條河流之所以朝下游而去,其勢能來自主人公的內心訴求。情節是主人公的貼身衣服,帶著他的體溫。只有當它與人物的內心形成共振,這個情節才會彰顯出豐富的意義。有的時候,情節不一定是一個外部事件,而是主人公內心的震動。一個微不足道的細節,如果對主人公帶來衝擊和改變,它也可以變成重要的情節。

讓我們以契訶夫的《帶小狗的女人》為例,探討一下這種微小而劇烈的情節。事實上,契訶夫對於現代小說所產生的重要影響,正在於他總是關注人物內心的微妙變化。《帶小狗的女人》里,男主人公是一個有家室的男人,他在一個度假勝地遇到了女主人公——一個帶小狗的女人,兩人成了情人。男主人公之前也有過不少情人,所以並不怎麼把這種艷遇當真,度假結束,他回歸原來的生活里,女人則住在另一座城市,兩人關係就此中斷,按說也很符合男主人公的心意。可是男主人公卻不斷回味那段感情,有一天晚上,他和朋友從俱樂部吃完飯出來,忍不住想跟朋友聊聊那個女人,朋友卻恍然大悟地說:「方才您說得對:那鱘魚肉確實有點臭味兒!」男主人公感覺很沮喪,因為對方完全不可能分享他的心事、分擔他的思念。接下來,他就動身去另一座城市找那位「帶小狗的女人」了。他們又在一起了,但這並不意味著愛情打敗了一切,結尾停留在男主人公只是知道,他們還有很多困難要面對,無論結果如何,他知道這種煎熬都會持續相當漫長的時間。

我們感覺到男主人公被這段感情困住了,雖然一開始他覺得自己完全能夠避免這種糾纏。重要的轉折就發生在朋友對他說了「鱘魚是臭的」之後。男主人公心理產生了變化,因為無法分享自己的秘密,他感到很孤獨。同時,他意識到這就是他的生活,而這種生活,就是在談論鱘魚臭不臭的問題,它對男主人公來說,忽然變得毫無意義,不堪忍受。在這個轉折之後,男主人公後面被困住的感覺才變得更加強烈,因為之前這種毫無意義的生活,是他認為不值得一過的,所以他走投無路,除了面對這段愛情帶給他的痛苦再也沒有別的選擇。

契訶夫筆下的人物經常有這種驚醒的時刻,忽然對眼前的生活有所省察。這種省察未必有用,但是因為這種省察所帶來的衝擊如此強烈,以至於無法被作為讀者的我們忽略。就算結果證明主人公的省察並無用處,他還是回到了原來的生活軌道上,但是因為那個驚醒時刻作用於讀者心靈的力道很重,無法撤銷,所以最終的結果反倒沒有這個驚醒來得重要。契訶夫的另一篇小說,或許更能證明這一點。那篇小說叫《熟識的男人》。女主人公萬達是一個妓女,一次病癒出院後身無分文,她想置辦行頭,便決定去找她的一個客人芬凱爾要點錢。芬凱爾是牙醫,她去找了他,但不好意思直接說是來要錢的,就說自己是來拔牙的。牙醫根本不記得她了,也沒有給她開口的機會,就撐開了她的嘴,開始給她拔牙。等她最終說出來意,牙醫表現得很冷酷,反倒讓她支付醫藥費。她從牙醫那裡出來,走在路上,意識到自己再也不能忍受這種侮辱,這樣的日子過不下去了,必須改變。但是接下來,我們發現生活照舊,她又回到了跟男人應酬的場面,而且並沒有什麼不情不願,故事就這樣結束了。最後的這個轉折當然部分消解了前面的領悟的意義,讓我們認識到領悟歸領悟,但讓一個人離開先前的生活軌道是很困難的。如果沒有那個領悟,後面回到原來的生活軌道上,也就不再那麼意味深長。所以女主人公的那份領悟承擔了小說意義的構建,甚至是比最後的消解更加強烈的情節。

契訶夫還有一篇小說《吻》,講述的是一位士兵有一次在一個駐紮地遇到一個女孩,這個女孩認錯人了,就吻了他一下,之後這位士兵很難忘記這個親吻,總是回味這個吻。他後來跟其他人去回憶這件事情,說起這個吻,他忽然發現把這件事情說完的時間那麼短,他沒有辦法去描述這個吻作為生活中最美妙的事物,在他身上所產生的持續的作用。這位士兵和《帶小狗的女人》里的主人公有些相似,試圖通過重溫美好的瞬間,讓它取代眼前的生活,成為一種現實。但是現實冷酷地駁回了他的請求,他因此感到沮喪。英國評論家詹姆斯·伍德也分析過《吻》這篇小說里的沮喪,士兵無法讓別人明白他自己的震動,一旦描述出來,美好的事物迅速在現實里生鏽,變得庸俗,不再屬於他自己了。在這個小說里,最重要的情節,並不來自那個弄錯了的吻,而是落在了士兵最後所體會到的氣惱上。因為這份氣惱改變了他和眼前生活的關係。通過這份氣惱,契訶夫向我們展示了一種人與人之間彼此隔絕的真相。

在當代小說作家身上,我們經常能感覺到契訶夫所帶來的影響。比如說艾麗絲·門羅。她收錄於《逃離》中的小說《激情》,敘述的是一個叫格雷斯的女孩跟未婚夫莫里婚期臨近,在一次聚會上,莫里同母異父的哥哥尼爾出現了。尼爾是一個酒鬼,聲名狼藉,其他人對他都很警惕,只有格雷斯被他吸引。當這個男人問格雷斯願不願意跟他出去兜風的時候,她甚至沒對其他人解釋,就跟著尼爾走了。尼爾開著車,帶她到了一片樹林里,因為醉得太厲害,他開不動車了,就移到副駕駛座,教格雷斯開車。他把方向盤交到格雷斯手中,讓她去主宰他們的前路。他們將要去哪裡呢,這段旅程的結果會是怎樣?我們此時還不明了,但是通過移交方向盤這個意味深長的動作,我們可以知道,格雷斯將會獲得選擇的主動權。門羅是如何展現格雷斯的主動性的呢?她給了格雷斯一段獨處的時間,那時男人在過量酒精的作用下睡著了,格雷斯停下車,在樹林里走了一會兒。她的出逃,是由於對一種激情的渴望,可是到了這個時候,她意識到並不會有什麼激情發生。因為男人已經心如死灰,他既不需要激情,也給不出激情。隨後男人醒了,他們什麼也沒做,開車回去了。但是這個出逃已經發生,變成她和未婚夫莫里之間無法跨過的溝壑。他們的關係已經不能修復了。而格雷斯下車之後,尼爾開車繼續行駛,車撞在橋墩上,他死了。表面來看,小說後半部分最強的情節是尼爾車禍身亡。事實上,真正呼應了格雷斯出走的並非車禍,那不是導致出逃終結的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是尼爾什麼也不需要、什麼也不能給予的事實,而這個事實是通過格雷斯的一段心理活動揭示的。她意識到眼前這個男人已經失去了生的意志,在他身上尋求激情是不可能的。門羅這樣寫道:

她原以為那是接觸的關係。嘴唇、舌頭、皮膚、身體,還有骨骼上的碰撞。是燃燒。是激情。可是對於他們來說卻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就她此刻對他的所知,對他所了解的深度而言,那根本就是一場兒戲。

她所見到的是一個終結。就如同她是站在伸向遠處——以及更遠處的一片深黑死水的邊緣似的。冰冷、毫無波瀾的水。望著這樣冰冷死寂發黑的水,她知道所有的一切也就是這麼一回事了。

格雷斯認出的是死亡,與死亡的黑暗和永恆相比,激情顯得輕佻和兒戲。所以我們會發現,男人的車禍沒有那麼重要,因為某種程度上,他已經是一個死人了。女孩預先知道了悲劇,最後的車禍只是應和了她的領悟。

當然,在另外的一些小說里,門羅也會使用外部事件作為重要的情節,即便如此,她依然會關注這個情節給主人公的內心帶來什麼樣的震動。同樣是車禍的情節,在她的另一篇小說《多維的世界》里,用法則極為不同。《多維的世界》是個非常殘酷的故事:多麗嫁給一個情緒經常失控的男人勞埃德,在一次失控中,勞埃德把他們的三個孩子都殺死了,經心理醫生診斷,他已經瘋了,因而被送進了精神病院。照理多麗再也不想見到殺死自己孩子的男人了,但是多麗還是去探望了勞埃德,而勞埃德開始給她講自己的一套理論,聲稱他們的孩子並沒有死,而是在另外一個空間活著。這套理論給女人帶來撫慰,只有相信這個,她才能忘記失去孩子的劇痛,眼下的生活才變得可以忍受。它就相當於一劑嗎啡,多麗產生了依賴,所以不斷去看望男人,聽他佈道般地繼續講述孩子們在另一個空間活著。直到有一次,在探望男人的路上,她遇到一起車禍,有個男孩受了重傷,馬上要死了。她努力去救他,彷彿男孩是她死去的孩子,她獲得一次重來的機會。小說結束在多麗用手按住男孩流血的胸口,鼓勵他堅持住,救護車就要來了。在那個時刻,女主人公變得很強大,而且她被拉拽回了現實世界,不再躲藏於創傷和幻想之中。我們可以看到在這個小說里,車禍不是簡單的悲劇事件,它同時承擔著拯救女主人公的意味。故事前部的丈夫殺死孩子及結尾所目擊的車禍,是支撐起整個小說的兩個重要情節。前一個情節的功能是毀滅,後一個情節的功能是療愈。門羅所關注的並不是情節給外部生活帶來的改變,她只用了很少的筆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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