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駕札記——春節廣西行 五

早晨起床,精神不好,頭痛。

七點半出發,沿312國道向玉林方向行駛,九點來到一個叫「十里畫廊」的地方。畫廊空立了個石碑,還沒有開發,進入「畫廊」,連綿的峰巒,各自獨立卻又相互呼應,陽光斜照,薄霧蒙蒙,水墨畫一般。進入不遠,有村落,年輕的人,年老的人,相應集中在村內空曠之處,自在而閑適,這些年輕人大概也只有這幾天能回家與父老團聚,共話桑麻吧。因沒有開發,景區內並無遊人,道路也不通,汽車走了沒有半小時便不能前進了。

退出「畫廊」繼續沿312朝南行,十一點到了一個叫英家路口的熱鬧小鎮,小鎮在公路邊,賣水果賣菜賣魚賣肉,人頭攢動。出來幾日,蔬菜吃得少,便在路邊攤子上買了幾塊錢裡脊,一斤慈姑,慈姑沒吃過,圓圓的像大白荸薺,買它完全是好奇。又買了菜心與香菇,拿到路邊大排檔讓女老闆給炒了,每人五元錢,米飯管夠,吃得很合口,很紮實。

下午轉上了去玉林的省道,路況極差,塌方、修路,有坑窪,在車內喝茶,一杯茶全潑到了臉上。走到桂江邊上一個叫昭平的小鎮,見路口站立著孫中山的石像,細看說明,原來1921年11月孫中山北伐走到昭平,在這裡作過演講,演講的題目是「廣西應該開闢道路」。

據說孫中山著白中山裝,戴白通帽,乘船到昭平上岸,老百姓夾道歡迎,孫中山在大操場上講話,要大家「團結一致,共赴國難」。他舉著一塊江邊撿來的石頭對民眾說:「諸君今日當先之責,莫若開闢道路,切不可以無錢卸責,亦需全體民眾出力可也……譬如梧州至昭平路程不過二百八十里,逆江而上需八日,如有大路行汽車,則數點鐘足矣!」

1990年前的話到今天仍一語中的,由此來看,廣西道路狀況一直不盡如人意。

312國道上有相距不遠的小鎮,一個比一個熱鬧,一個比一個繁華,陳塘鎮尤為熱鬧,它是蒙山、藤縣、昭平三縣交界的商品集散地。我在鎮上買了四個豆子豬肉粑粑,粑粑用竹葉包裹,扁而方,很香很軟。賣粑粑的女子美貌溫順,一口南方普通話,讓人未吃心先軟了。江南女子水靈秀氣!鎮上的橘子很便宜,一塊五一斤,味道很正,買了三斤,不到五塊錢,帶在路上吃。

原本打算到梧州,再上高速到玉林,看地圖,從大平鎮到容縣有條省道直通,只有一百公里,可省不少路。誰知,走錯了路,天黑時竟然走到了藤縣。只好在藤縣停住腳步,住在剛過潯江的順風賓館。晚飯在附近飯館吃,拿上菜單一看,大跌眼鏡:禾草土狗、鱷魚龜、老貓、水蛇、雁鵝、龍虎鳳、驢腦、青頭鴨……酒是山羊腎酒。

喝了一碗稀飯,要了幾個簡單素菜,店家為此而不高興,態度極為惡劣,實在是沒法子的事,不是我不想花錢,是沒法子掏錢。我是野生動物保護協會成員,寫過不少宣揚生態環保的作品,《老虎大福》《熊貓碎貨》《長蟲二顫》《黑魚千歲》等,我們的傳統文化,尤其是飲食文化需要自省,國人食用的野生動物已達五十三種之多,販賣受保護的野生動物已成為全球僅次於毒品的第二種非法貿易。

中國的飲食文化深入我們的骨髓里了。前幾年和日本漢學教授青木五郎晚上在京都鴨川散步,河裡遊盪著許多小麻鴨子,小屁股很肥,在水裡扎猛子甚是好看。我想,這樣的鴨子烤起來肯定比「全聚德」的北京填鴨好吃,在自然界快樂生長的啊!正想入非非,日本人高聲朗誦道,「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立刻感到了自己境界的低矮,腦子裡怎的儘是一門吃!

中國傳統講「敬天惜生」「好生載德」,可是我們老祖宗又有著言行不一、表裡不一的虛偽性、殘酷性、專制性。孟子說「君子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他老先生轉過來又說「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據考,取熊掌還得有定規,必須活著砍,以使熊掌充血,才能煮到「酥爛滑潤,自有其耐人尋味之處」。虛偽掩飾著貪婪,矯情隱藏著殘酷,崇高裝飾著謊言,溫仁敦厚的背後是冷酷麻木。記得黃庭堅有「食時五觀」言論,即吃飯時一思食物來之不易,二思自己配不配享用,三思飲食是否過貪,四思以食為葯,五思為何而食。當然,我不是素食主義者,但是我建議,我們吃肉的時候不妨想想,盤中的動物為你而獻出了生命,你是否應該對它彌加珍惜呢!

原以為藤縣沒什麼名勝古迹,來了以後才知道這裡是太平天國四王故里。太平天國整個起始結局是一個悲劇,典型中國農民局限引發的悲劇。廣西是太平天國起事的地方,小小一個藤縣,產出四個王便不足為奇了,他們是忠王李秀成,四十一歲被曾國藩殺害;英王陳玉成,二十六歲被清軍殺害;來王陸順德,四十八歲在廣東長樂被殺害;侍王李世賢,三十二歲被害於廣東鎮平。藤縣走出的四個年輕造反者,生命歷程都很短促,被殺的李秀成,在英雄與叛徒的角色間一度模糊,這也與曾國藩的老辣手段有關,年輕的忠王遭遇老謀深算的朝廷兩廣總督,在策略手段上敗下陣來可想而知。李秀成被俘後寫了長篇自述《李秀成傳》,記載了太平天國的興亡,闡述了失敗的深刻教訓。但是在他被害後,曾國藩將自傳刪改刻印,變成了《李秀成供》……歷史的撲朔迷離,要琢磨清楚也讓人頗費力氣。前兩年,中國作協組織「重走長征路」,我也參加了,記得站在大渡河邊,望著奔騰洶湧的大渡河水想起了在這裡絕命的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他被清軍殺害,他的妻妾兒女一起縱身跳入大渡河,那是一個多麼悲愴絕望的場面……石達開也是廣西人,在太平天國諸王中是最富傳奇色彩、口碑最好的一個,他十九歲統率千軍,二十歲封王,在安徽績溪旺川的小村落里,在一個曹姓的祠堂牆壁上,我看到過許多幅翼王石達開兵士們留下的壁畫,墨筆白描,線條簡單生硬,但是感情飽滿,一刀下去,清朝官員的頭顱飛揚半空,那砍人的長柄大刀依舊遺落在祠堂之中,銹跡斑斑……一個村佬,給我做熱情的講解,彷彿他就是當時場面的親歷者。壁畫、實物都很珍貴,當地文保部門應該善加保護,太稀少了。太平天國失敗,石達開戰至絕地大渡河,他捨命以全三軍,被押至成都,慷慨赴死。刑場一個官員感嘆他,「身受凌遲酷刑,至死默然無聲,嘆為奇男子也!」石達開還是詩人,身後留下了諸多詩篇,其中有一首接受苗族款待,用吸管飲酒的詩,很平常的一件事,竟然寫得很有氣勢:

千顆明珠一瓮收,君王到此也低頭。

五嶽抱住擎天柱,吸盡黃河水倒流。

說到凌遲,藤縣還有一個不能不提的人物——袁崇煥。他的故居據說在縣北門街,也有人說袁崇煥是廣東東莞人,十四歲時跟著父親來到藤縣,一直居住在此。袁崇煥從知縣做起,單騎閱塞、營築寧遠、巡撫遼東、寧錦大捷……跟清人打仗,他是一個難得的統帥。1630年,袁崇煥被誣陷為「通虜謀反」「擅主和議」「市米盜資」,被崇禎皇帝凌遲處死。明朝凌遲犯人要割三千五百四十三刀,這個數字是朱元璋定下的。古代法制,凌遲犯人有三十六刀和三百六十刀兩種,朱元璋感覺三百六十刀不解氣,要求劊子手割三千六百刀。但是劊子手做不到,因為割不到那個數犯人就死了。有個劊子手,將人一小片一小片地片,片了三千五百四十三刀,犯人才咽氣,於是明朝刑律,凌遲犯人要割三千五百四十三刀才可。袁崇煥在北京上法場,百姓因痛恨清廷,推之痛恨漢奸,紛紛從劊子手手中哄搶袁崇煥的肉,生而食之,致使袁崇煥骨肉無存僅剩一頭。袁崇煥的頭顱被傳視九邊,以震懾守城邊將。梁啟超先生說:「袁崇煥,一個不是戰神的『神』,那刮在身上的三千五百四十三刀,乃是一個民族的千古之痛。」袁崇煥有個姓佘的義僕,為其收斂遺骸,葬於北京廣渠門內,世代為之守墓。前兩年我在電視上看到當今的守墓人,一個白髮蒼然的老婦,內心為之感動。

乾隆四十年,皇帝下詔,為袁崇煥平反,修建了祠與墓,一代英靈總算有了名分和安息之所。明天我要去看看袁崇煥的故里,看看是什麼樣的山水養育了這位飽受冤屈的元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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