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駕札記——春節廣西行 三

大年初一,萬事吉祥。

過去在北京家裡,初一早晨的講究極大,人人早晨見了面都得說吉祥話兒,不許說荒腔走板的不著調的言辭,尤其是對老家兒,更得畢恭畢敬,這些頭天晚上母親便反覆囑咐過了。早晨起來不能吃飯,先吃塊蘋果,吃塊柿子。取平平安安、事事如意的諧音。然後提著棉椅墊各屋遊走,給任何一個比我大的人磕頭拜年,臉上要掛著喜興,腿腳要麻利,一邊磕一邊還要念念有詞,「您今年硬硬朗朗兒的」、「您今年吉祥如意」、「您今年發財高升」……壓歲錢三十晚上都給了,初一的拜年無外賺倆糖豆大酸棗,賺些小玩意。大伯母給了我一顆污里吧唧的珠子,神神秘秘地小聲告訴我,一定要把它收好,它是一顆「避火珠」,不可弄丟了。我記得當時說,有了這顆珠子,當別人都燒成灰的時候我能還好好兒的是吧!母親瞪我一眼,暗示我說話的不吉,但我想,既然是「避火珠」,就應該有這功能。大伯母的娘家是清廷內務府的,她的箱子里常冒出些出人意料的東西,她沒兒沒女,不給我給誰呢?就在那一年,大伯母死了,她被燒成了灰,我那顆珠子也不知丟到哪裡去了。還有一年初一,父親給了我一對景德鎮瓷人,一個老叟、一個孩童。我們兄弟姐妹每人一對,瓷人的衣裳不同,姿勢不同,父親要我們各自依著自己喜好選擇。老七是男孩,老七先挑,然後才能輪到我們這些「丫頭片子」。老七當然揀好看的選,他挑了一個穿白袍描金花的老頭,一個穿白衣的童兒,六姐挑了一個穿黃袍帶「壽」字的老叟。最後輪到我,幾乎沒有了選擇餘地,我拿了個黃衣藍裳的拄杖老頭和一個穿綠衣裳的吹喇叭童兒……現在,我的哥哥姐姐們都故去了,去他們曾經的家裡,每每見到屬於他們的童叟寂寞地站在柜子里,物是人非,我想,我死了我的這對小瓷人大概也和它們一樣,空念著過去的主人,回憶著某年那個熱鬧的大年初一。

新年早晨就冒出這些念頭似乎有點兒不對頭,得出去走走。

初一岳陽街上沒有人,街道上乾淨至極,想必是清潔工半夜加班,將一地紅炮仗屑掃凈了。馬路兩邊是綠樹,賓館對面就是岳陽樓公園,隔著牆能看見裡邊的亭台樓閣。想起1980年1月也是這個時候,參加陝西作協辦的讀書班來這裡,住在一個叫「劉胡蘭旅社」的小旅館裡,木板的樓梯,木板的房子,推開窗戶是長了青苔的灰瓦房頂,潮濕、陰冷,感覺不爽。那時我在工廠工作,是個只發過一篇小說的業餘作者,全沒有走上文學創作道路的心理準備,還傻乎乎地問同行的人,加入陝西作家協會得具備什麼條件。同行的陝西詩人告訴我,得寫出一批有影響的文章,最好能出一本書,還要寫申請……我想,一批文章,那得多少哇,我這輩子大概也加入不了陝西作協了,回去的當務之急是怎麼跟廠里總務科說,把我這趟的路費報了,不少錢呢。那回到岳陽樓是轉車,看到的是陰霾的天空,模糊的湖面,老舊的樓閣,一切都是灰禿禿的。我穿著中式棉襖,對著洞庭湖照了一張相,仰著腦袋,特意不看鏡頭,做出一副高瞻遠矚的模樣,想的是就此一回,以後再沒機會到這裡來了。記得當時湖裡的水很大,遠處隱隱的島叫君山,到那上邊去得花錢買船票,我們幾個都沒錢,所以我們誰也沒提出到君山去。一晃三十年,沒想到三十年後是自己開著車跑來的,再沒有為報銷路費的擔憂,陝西作協自然是入了,中國作協也進了,同行的那批人能堅持下來寫作並活著的只剩了十分之三。

三十年後再來岳陽樓是晴空萬里的爽朗,是新春的喜慶,公園是新開闢的,蓋了不少新建築,門票八十元,老物只一座重修的樓。岳陽樓名氣太大,與滕王閣、黃鶴樓並稱江南三大名樓,飛檐盔頂,榫卯銜接,互相咬合,層疊如意斗拱,四柱直貫樓頂。其實所看的只有此樓和浩蕩的水面氣勢,但總是覺得門票價格有些高,儘管是國家級保護單位,看一眼樓要八十元也讓人有隻此一回、來了不能不看的被動。公園門口一副聯,「洞庭天下水,岳陽天下樓」,掛在門前廊柱上,感到這副聯有點對仗不工,但是既然公園將它在顯著位置掛出,當自有其出處。當晚在旅社上網查找此聯之出處,以解我孤陋寡聞之惑,才知自古有「岳陽天下樓」、「洞庭天下水」的美譽。水面比當年小了許多,寬廣的灘地裸露著,再沒有站在岸上就觸到水面的激動。步行街是新修的,那又潮又亂、長滿青苔的屋頂沒有了,那些搭晾在小巷窗外的衣衫、床單也不見了,如同一本書,那熱熱鬧鬧充滿生活氣息的一頁翻過去了。還能翻過來嗎?書能,日子不能。

中午在街上的小館子里吃了餃子,南方的餃子與北方比,不敢恭維,但年初一在外能吃上餃子已經是不錯了,不可過於挑剔。

飯後繼續上高速,往南走。

不是為了省過路費我絕不會走高速,萬路如一,沒有特色,甚至兩旁的樹木都整齊劃一沒有變化。我最愛走的路是彎曲顛簸的,山重水複的,柳暗花明的。一處驚喜連著一處驚喜,一片熱鬧接著一片熱鬧。好在高速行程只是半天,下午我們就開始走國道了。我們不想到南寧、桂林大城市去扎堆,只想去去清冷的鄉鎮,領略一下南方的風光與人情,廣西,那是個跟西北完全不同的所在。

下午,在湖南永州下高速,開始走207國道,因為往廣西賀州再無高速可行了。進入永州才想起,這裡不惟出「女書」,還是唐代大文學家柳宗元待過的地方,柳宗元是河東(今山西永濟)人,出生於長安,應該說是鄉黨了。既然是鄉黨,那麼他應該說得一口地道長安話,我與之溝通也應該沒有障礙。柳宗元在永貞元年(805年)唐憲宗時期被貶永州司馬,時年三十三歲,他出長安時攜老母親和堂弟一同上任,他的命運較韓愈更為不幸,一貶再貶,皇帝老兒偏偏的就是跟他過不去,命運一次次地把他戲弄得如貓玩老鼠。初始,他在永州境況甚不如意,北方人對江南的氣候環境都不習慣。這點我深有體會,去年夏日去四川自貢、敘永等地考察陝商,沿途的濡熱憋悶,蚊蟲小咬,讓我吃盡苦頭。加之終日的大米飯,沒完沒了的辛辣,只讓人想的是快快歸家。較敘永更南的永州,想必潮濕炎熱有過之而無不及。讀過柳宗元的一些雜文,談到他在永州的生活,「氣候不適,言語不通,未老先衰,疾病纏身」;「診視無所問,藥石無所求」……

柳宗元在永州待了十年!

柳宗元的祠堂是必須拜謁的地方,出自景仰,出自鄉情,出自我們共同使用的秦地方言。

永州城市位於瀟水湘江的交匯處,驅車進城,未見什麼有特色的建築,到處是似曾相識的臨街店鋪,到處是讓人渾身痒痒的流行音樂。停車先後問了兩個貌似有文化的過路老者,可否知道永州柳宗元的祠堂或廟宇,都回答不知,都是一臉漠然,老者漠然至此,難道是聽不懂?大概就是柳宗元說的「言語不通」了,剛進城便被來了個下馬威,只好調動車上的GPS,靠雷達指引了。來到了瀟水邊的柳子廟街,古色古香一條老街,舊貌依然,地面是車馬人踏磨光了的青石板,房後清澈的溪流叫愚溪,溪水的底部也是用石板鋪了的。柳子廟是宋代修建的,高台階,戲樓,雕畫精美,色彩和諧,難得的是它還保留著原生態,與街面上的老舊板屋相得益彰地呼應著,讓人一下進入了歷史,有種久違之感。

柳宗元在這裡寫出了《永州八記》等優秀文章,著名的《江雪》就是在永州寫出的,他是山水遊記文學的一代宗師。

我在柳子廟周邊游弋,清溪、美竹、嘉木、奇石,一個三四歲的小囡囡,篤篤篤從石橋上向我跑過來,我向她伸出手臂,她被她年輕的父親攔住抱回去了。橋下水流緩緩,一個穿粉衣的女子在洗衣裳……想必這就是《石渠記》《小石潭記》《石澗記》的基礎了。路邊有「異蛇王酒」的宣傳廣告,便記起柳宗元《捕蛇者說》的內容:「永州之野產異蛇,黑質而白章,觸草木,盡死」;這種蛇捕到後晾乾可以治麻風、手腳彎曲不能伸展,可以除死肌、殺寄生蟲。每年兩次,太醫奉皇帝之命徵集這種蛇,招募捕蛇者,讓他們用蛇來抵稅,所以永州人都爭著去捕蛇。蔣氏一家三代捕蛇,是高手,每年尚不夠抵稅,作者感嘆「苛政猛於虎」!永州有個村子,至今還叫「異蛇村」。現在有了養蛇專業戶,成了一種產業……

柳宗元三十三歲至四十三歲在永州,以他清麗深刻的文風傲立於中國文壇,除了讓人有「文章憎命達」的感慨之外,便是覺得作者那讓人難以企及的悟性和深厚的文化功底了。我輩文人實在不行,想想我在他這個年紀,尚是一個沒名堂的業餘作者,差得太遠了。

走上207國道,本想當日可以走到賀州,誰知車過兩牌縣城不久,竟然攀上了一座高山,山路曲折纏繞,一個胳膊肘彎連著一個胳膊肘彎,方向盤得不停地掄,雷達顯示屏上的道路如同一團亂線頭,讓人理不出頭緒。窗外是黑乎乎的山林,山頂是皚皚白雪,路上不見一輛車,四個人的心裡都有些緊張,生怕發生什麼意外,嘴裡說著不急不急,心裡卻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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