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至記事 與白居易擦肩而過

絕不敢附白樂天先生的驥尾,牽強附會地追尋什麼,攀附什麼,先生是先輩,是中國的大詩人,是在文學史上舉足重輕的人物,我只有仰慕的份兒。

畢竟是隔了一千二百年,畢竟是走得遠了,滾滾塵埃中我們只能依稀辨出他的腳印。但是某種契機卻將我和他拉近,這就是周至。我們通過周至這根鏈條一環環傳遞,從元和年間的周至縣尉到二十一世紀的縣委副書記,竟然是毫不間斷地傳承下來。細想讓人吃驚,這也是一種緣分。

在這根鏈條上,我們時常會面。

早晨上班之前,我出去散步,從縣委大門向西,至三門口返回。這是一條自漢代以來就形成的古街,當然,現在已經找不到漢唐的痕迹,尋不到昔日的風光了。物的變化永遠趨於先行,人的改變是緩慢的。今天的周至老街在人文上仍有著古老的風韻,早晨,行人未至,街道已被清掃得乾乾淨淨,賣蜜棗蒸糕的、賣肉夾饃的、賣手工饅頭的、賣油條油茶豆腐腦的,五光十色,各樣小吃攤沿街鋪開,吃者操秦音,用糙碗,喋辣子,大概兩千年來沒有太大改變。觀之聽之,讓人有種掀動歷史門帘的忐忑。

周至是關中的文化大縣,在這裡活躍過許多歷史人物:伯夷、叔齊「採薇而食,義不食周粟」,「積仁潔行」餓死在首陽山;老子在樓觀台著《道德經》,講經佈道,直至羽化升天;白居易在仙游寺寫《長恨歌》;李白在終南鎮作《玉真仙人洞》……周至因為是京畿要縣,加之風景秀美,杜甫、王維、王勃、李華、柳宗元、元稹、岑參、賈島、溫庭筠,甚至唐明皇帝李隆基都來過這裡,留下了優美詩篇。這樣的背景讓人神怡,走在灑滿晨光的舊街上,我心內常常留神著會和他們中的哪一位不期而遇,那種心的交匯與碰撞當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縣委、縣政府的門樓在晨曦中顯得很突出,從西漢太初元年(前104年)周至建縣的那一天起,它的位置便再沒有改變過。政府所在的街叫衙門口,丁字街,坐北朝南,隨著朝代的更迭變換,內里的房舍多有變化,尤其近兩年增添了現代化的辦公大樓,但是大的方位沒變,院中平整的綠草,造型奇特的大石,顯出了它的文化品位。縣政府大門兩側有新栽的槐樹,尚未成蔭,無甚特色。老人們說衙門兩側曾有過兩棵大松樹,後來被伐去。我至今想不明白為什麼要將那兩棵美麗的樹除去,據說還是上過縣級會議研究的。砍伐的原因之一是樹的年齡並不久遠,與白居易也沒有關係。讓人痛心的是斧鑿砍下去的時候也砍下去了文化,砍下去了時光留給我們的記憶,砍下去了艱難成活的生命:我們常幹些一失足成千古恨的事。

記載中白居易在縣衙門口栽過兩棵松,是由仙游寺移來的古松,如果存在,當是千多年的祖爺爺了。關於這兩棵松,白居易在《題周至廳前雙松》中吟道:

憶昨為吏日,折腰多苦辛。

歸家不自適,無計慰心神。

手栽兩樹松,聊以當嘉賓。

……

現在,白居易親手在衙門口栽的兩棵松已經沒有了。

或許當時他就沒把松樹栽活。

縣委大院的後院里住宿舍常常是我一個人,離西安太遠,我一周回家一次,平時就住在辦公室里。常常失眠,夜深時候推窗而望,後院一派靜謐,窗南,月光下幾株藤蔓在欄杆上穿來繞去,花已謝去,果實也不見蹤影,只留幾片葉迎著清冷的月,組成一片婆娑。有風吹來,夾帶著殘菊的苦香。

時光亂了,不知今昔是何年,西漢?唐朝?宋朝?

白居易在這個院里住過,他二十九歲中進士,來到周至時是三十六歲。三十六歲的縣尉按現在的說法是主管政法的副縣長,三十六歲的縣尉尚是單身。三十六歲的縣尉閑暇時在縣衙內院移栽了數株薔薇,那地點大約也就是我視線內的南面欄杆,年輕的縣尉為此作了一首詩:

移根易地莫憔悴,野外庭前一種春。

少府無妻春寂寞,花開將爾做夫人。

詩很美,在白居易留下的近三千首詩中,這首可能並不為人注意,然而此時此刻,此情此景,讓人鑽到了詩的內核當中,想像當年詩人站立在南牆的藤蔓前,在晚風中為他的花而吟唱,你不由得不為之感動。後來白居易娶了周至楊家的女兒為妻,也算是周至的女婿了。

白居易將他的信息留在了這座院子里,留在了周至,與我們時時相遇。

千年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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