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下·房上——童年拾趣 高考變奏

高考前幾個月,我們家進入了臨戰狀態,平日顧大玉所分攤的家務諸如打開水、倒垃圾、刷碗一類全由我和老爺子接替,以保證考生的充裕時間和精力。到最後階段,我索性放下手裡正進行的長篇創作,將工作重點移向了菜市場和廚房。紅鹽白米,鮮蝦嫩鯉,每天變著花樣地做吃的,認真計算營養成分,生怕有所虧待。我早先學醫時讀過營養學,在醫院工作一直沒有使用的機會,沒想到在這個時候派上了用場,也稱得上是好鋼用在了刀刃上。

只要顧大玉在家,全家人就怕驚了駕般,說話自覺地壓著嗓子,不敢大聲喧嘩,避免給考生造成干擾。怕影響顧大玉的情緒,她平日的冤家對頭——我們家的老爺子也斂聲靜氣,一改寶坻人的高腔,賠著笑臉噓寒問暖,使得爺孫的位置徹底倒置。

私下裡老爺子問我,考大學是不是跟中狀元相當?

我說不。

老爺子問相當於怎樣一個水準。

我說大概跟過去中舉的情景近似。

老爺子說,一天光菜錢要花幾十塊,才是個舉人,人家孔子的徒弟顏回都當了賢人了,還簞食瓢飲不改其樂,也沒見顏子他媽拿著計算器計算卡路里。

我說時代不同了。

老爺子說都是慣的。

跟迎香港回歸似的,顧大玉屋裡的牆上也安了倒計時的裝置,以計算日期,增強緊迫感。負責此裝置的是老爺子,每天他老人家當著顧大玉的面,鄭重地將自製的大月份牌翻過去的同時,便用濃重的寶坻口音朗朗宣布:離高考還有几几幾天。

此時的考生正在黑甜鄉里遨遊。

對顧大玉不緊不慢的節拍,我看著有些心急。我不知她心裡是怎麼想的,在大人心急上火的時候,小小的人兒竟是滿不在乎的沉著,不是好事兒!不敢深說,問詢單位同事成德超,他的兒子今年也考大學。成德超說他的兒子也是這副德行,不同的是他和兒子訂了「合同」,父子倆認真地在上邊簽了字,「合同」上寫著:成果(他的兒子)考上了大學,一切費用由成德超供給,維持父子關係;考不上,捲鋪蓋走人,去自食其力……「合同」壓在兒子的玻璃板底下,讓他隨時看到,以增加壓力。

我不知成家的「合同」是否奏效,總之,在高考階段,各家都有各家的高招。

這天,顧大玉早晨背著書包去學校,我向她徵詢當日食譜,是吃餛飩還是吃打滷麵。

她懶懶地說,都吃厭了呀,要不今兒個我在學校食堂吃吧。

我說換換口味兒也行,但中午一定要休息一會兒,要不晚上精神不好。

她答應著走了。望著顧大玉那鼓鼓囊囊、略顯沉重的書包,我只感到考生的不易,小小年紀,其實也活得很累。要是我當時知道她的書包里背的是什麼東西,我一定會攔住她,阻止再一次出走的發生。

中午,顧大玉沒有回來,這是自然。

晚上,顧大玉還沒有回來,這就很不自然了。

我給她的同學李勇、李靜、李文玉等人打了電話,他們都說不知道。

一個大活人,早晨背著書包走出了家門就不見了,如同一滴水融進河裡,撈也撈不出來了。我急了,在這關鍵的時刻出走,意味著什麼?意味著高考的泡湯,意味著十幾年的心血白費!上高中是為了什麼,上高中不就為了考大學嗎!可你跑什麼?

顧大玉:學習目的不明確,上高中不全為了考大學,您還是作家呢,連這點兒淺顯的道理都不明白,寫出來不怕人笑話。

我到老爺子的房間,想問問他的小箱子是否又遭了洗劫,老爺子正抱著他的箱子發獃。我說,她又拿了您多少?為了避免刺激,我用了「拿」這個詞。

老爺子說,怪了,這回她沒拿……

我說,沒拿就好,省得讓您生氣。

老爺子說,她應該拿,不拿她在外頭怎麼活呢?

……

我翻看家裡的其他雜物,發現顧大玉經常使用的一些物件都不見了,諸如毯子、毛巾被和衣服……無疑,這是一次有計畫、有目的的出走,其準備工作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

老爺子說,咱們沒訓她也沒逼她啊,她為什麼又走了呢?

我說,她是走習慣了,不走她憋得慌,這就跟抽大煙似的,上癮了。

老爺子說,你別這麼說她,她到底是你的女兒。

我幾乎是用哭腔大聲說,我沒有這個女兒!

老爺子說,要不咱們報告公安局,去找那個小劉,讓劉警察替咱們找,他比咱們有辦法。

老爺子說的「有辦法」是有根據的。高考前一個寒假顧大玉也走過一次,說是自己要「實現價值」,利用寒假出去打工,掙些錢,學習美術,開學就回來,怕家裡不答應,所以事先就不打招呼了。她的信是讓一個叫李靜的女孩帶回來的,我問李靜,顧大玉究竟上哪兒了?那個孩子對顧大玉的一切守口如瓶,什麼信息也不提供。我只好一通鑽天入地地尋找,當然沒有任何消息。在春節的朋友聚會上,大家見我有些鬱鬱寡歡,就問怎麼了,我說起顧大玉的事情,小劉說他有辦法將這個孩子找回來。我有些將信將疑。果然不到晚上,小劉就將顧大玉給「捉拿歸案」了,用汽車送了回來。我問小劉採取的是什麼「戰術」,小劉說找她的同學分別談話,只要是知情的,就不敢不說。小劉是公安局的,公安局的問話,沒人敢打馬虎眼。

至今,顧大玉對公安局不感興趣,誰只要一提「公安局」,一提小劉,她就翻白眼。有一次我說,我想掛職到公安局鍛煉,她揶揄道:您是到公安局去學習尋找出走少女吧,您有那時間干點兒什麼不好。

我說,我的事情你不要干涉。

母女倆的感情總是不融洽。

顧大玉說,出走是一種對疲倦的暫時解脫,並不是您說的什麼「上癮」,高中的生活枯燥又累人,讓人有掙脫鐐銬、高聲吶喊的慾望,用日本的辭彙來說就是慢性疲勞。

對顧大玉高考前的這次出走,我實在沒有勇氣再找公安局的小劉,朋友倒是朋友,你不能一次兩次總為孩子的事去麻煩人家,讓人家看,你們家的顧大玉是怎麼了?老出走。但畢竟讓人著急,顧大玉幾天沒回家,平時與她見面就打的老爺子,此時竟是老淚縱橫,不吃不喝地在屋裡亂走,一量血壓一百八。小的且不說,老的真有好歹,讓我如何向在外頭的丈夫交代。

那倒計時的牌子,竟有幾日沒翻了。

我學著公安局小劉的工作方法,找到學校,讓學校協助找人,也找到顧大玉的班級,在同學中廣泛調查,大做工作,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甚至說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既往不咎、立功有獎這樣很不著邊兒的話語。但是沒人理我的碴兒。

於是又將丈夫的朋友、教中學的祁老師請了出來,想他在對待中學生問題上應該有經驗。

祁老師在晚自習的時候來到了顧大玉的班級,學生們都在學習,其中沒有我的女兒顧大玉。祁老師在班上待了許久,了解到,顧大玉在出走以前就有好幾天沒來上課了。一個叫穆雲靜的孩子拿出一封信給他說,這是顧大玉寫的,讓在適當的時候再交給家長,不要一開始就拿出來……

祁老師將信拿回來,我拆開一看,是寫給她的父親的,信中說:

……我不想考大學了,我不是學習的材料,但我是畫漫畫的材料,我要當職業漫畫家,這並不一定要大學文憑,也並非得美術學院出來的人才能幹。畫漫畫有份穩定的收入也不是不可能。中國的漫畫和日本相比,差得太遠,還有待發展,還有潛力可挖。我會依靠自己的力量去奮鬥,不依賴任何人。考大學那種無聊的事情留給除了學習以外一無所長的學生吧,學位也留給那些想得到它的人吧,我對它們不感興趣!請媽媽對我放心,我不會任人擺弄,任人玩弄,我會對我最後的戀人負責,我也會為我所做的事情負責,絕不會要你們來替我收拾。說實話,最近一段時間我沒有到學校去上課,我是出去畫畫了,當我學了一天畫回到家,面對您充滿期望的面孔時,我的心裡很不是滋味。我愧對您又無可奈何。留下來,做您的好孩子,認真考上一個好大學對我已經成了太大的負擔和壓力,我對這不抱任何希望。出去,會有生機,會有希望,您放心,我在外頭會和女孩子們在一起,不去歌舞廳,不去酒吧那樣的地方打工,在我的第一篇美術作品發表時,我會打電話回家的,我已經快二十歲了,會小心的……

天哪,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主觀隨意性難道也是可以這樣發揮的嗎?我火極了,這是鬧著玩嗎?!

祁老師說,你先別生氣,這兒還有一封補充信件呢。

我抽出另一封信,較短,一張紙,是對我們家庭成員的個人評價:

爸爸:您太愛以自我為中心,總喜歡用自己的方法、意志去約束別人,拿您自己去和別人比較。因為您是傑出的,別人很難和您比,但您的傑出絕不是一朝一夕得來的,每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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