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下·房上——童年拾趣 請拉住我的手

早晨八點,我與她同時被推進了手術室。手術完畢我被推回病房時,看見她已經回來了,身上蛛網似的插了不少管子,看護她的雇來的農村女孩一臉漠然地站在走廊里。據說,切開她的腹部,胃癌已到晚期,癌細胞大面積擴散,已經無法救治。按慣例,大夫會跟病人家屬說想吃什麼就給弄點什麼的話,可大夫這回什麼也沒說,一來無家屬可說,二來她也吃不成任何東西了。

我和她各自在床上躺著,都不能動,雇來的女孩兒望著她那張蠟黃的臉顯露出難以掩飾的恐怖。

她醒了,側過臉來看我,問我疼不疼。我說疼。又問她怎麼樣,她說現在還不覺得疼,過一會兒可能就吃不住勁兒了。她說她要真疼起來叫我別害怕,她不願意嚇著我。

她的疼痛發作是在半夜,憑她臉上細密的冷汗,憑她那張抽搐得變了形的臉,我相信那疼是無法忍耐的,遠比我的疼要殘酷千百倍。但是她忍著,那壓抑的呻吟比高聲的呼喊更讓人揪心,更讓人的神經受不了。我懇求醫生再給她用藥,醫生說已經用到極量了,這病的結局就是如此。可惜,安樂死的做法還沒有被法律通過……

醫院的伙食不好,我的一日三餐均有朋友來送,她只是靜靜地躺著,吃與不吃對她不再重要。朋友送的飯花樣頻頻變換,每回吃飯我都覺得不自在,在滴水不進的她面前進食,對她必定是個不小的刺激。她見我遮遮掩掩的,就說:「甭這樣,我願意看你吃,就跟我自己吃一樣。」後來她就跟我談吃,談她的烹飪經驗,從辣椒蒜醬的製作比例到腌鴨蛋的快速出油辦法,從醬肉鹵湯的保存到滑溜肉片的油溫……我不能想像,一個將永遠告別鹹鴨蛋、蒜辣醬的家庭主婦,是懷著怎樣一種心情把這一切介紹給另一個女人的,絕望、依戀,又充滿著自豪與自信,總之很複雜。

我在迅速痊癒,可以下床了。她的病情在急劇惡化,大部分時間已處於昏迷中,一天也難跟我說一句話。小女孩已辭去不幹,過道上來過兩回人,也是看看就走,可以想見,健康時她也是個孤寂的人,沒有親朋好友。

這天,原本要將她挪到搶救室去,以便她在那間單獨的小房裡靜靜地走完生命的最後路程。早晨的時候,病區里一陣忙亂,說是接到電話,由西安飛往廣州的飛機墜落在不遠的長安縣,讓各大醫院外科做好一切準備,積極投入搶救工作。這樣一來,準備搬往搶救室的她就留下來了。醫生說,她的病拖不過明晨兩點。我奇怪醫生竟能將人的生命算得如此精確,醫生說我要是緊張害怕他們可以給我服鎮靜劑,讓我睡覺。我說我不介意,我也是學醫出身,能伴著她走到終點也是一種緣分。

因為有了「兩點鐘」那樣的預測,我對她的觀察就格外仔細。整整一天,她除了呼吸有些急促外均處於昏迷狀態,連動也不動,點滴和吸氧也都很正常。晚上十點,我臨睡前伏下身去看她,出乎意料,她正睜著眼看著窗外。窗外下著小雨,淅淅瀝瀝,路燈在雨中顯得昏黃暗淡。望著濺起水花的泥濘路面,我想,她真的要在這樣的天氣里上路嗎?我走過去,握住了一種皮包著骨頭,尚可被稱為「手」的東西。許是感到了溫熱,她把目光轉向了我,那雙深陷的無光的眼竟然有了些許濕潤,我想我必須說點什麼,就問她是不是很難受。她搖搖頭,清晰地吐出一個字:不。雖然已不能動,但她的精神似乎出奇的好,思維也似乎空前的活躍。她說她正在想下輩子變成什麼,她的聲音很輕,語句也不能夠連貫,可意思卻表達得很明白。我說當然變人,人好。她又搖頭,許久才夢囈般地說:變風。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變風,彌留之際,有些想法是常人難以理解的。最後她很吃力地表達了她的一個請求,即在她臨行之時我能在她的身邊,就像現在這樣,拉住她的手,不要鬆開。我知道在人世上她已沒有親人,孤獨地生存也預示著孤獨地死亡,所以她害怕……我當時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她,又說她不會死。我甚至對那位醫生的不祥推斷產生了懷疑,誰見過頭腦如此清醒的癌症瀕死之人。

一陣涼風吹來,我打了噴嚏,周身有些發緊,我跟護士要了兩片康泰克。護士來的時候順便看了看,我問情況怎麼樣,護士說一切正常,今晚不會有事了。我吃過葯,躺下,看錶一點四十五分。

靠康泰克的藥力,這一覺睡到上午九點才醒,看她的床已經空了,潔白的床單和平整的枕頭擺成了我初進院時的模樣,那些看慣了的吊瓶、氧氣筒之類也沒了蹤影,那亂糟糟的一切就像刮過一陣風,什麼都沒了。我問護士,她呢?護士說走了。我問幾點,說是兩點。我驚愕得說不出話來,護士笑著說,你睡得真死,昨天夜裡那麼鬧騰,你連眼也沒睜。我坐在床上想了許久。也難過了許久。她請求我守在她的身邊,請我拉住她的手,以帶走人間最後一點溫情。這可以算是她孤寂人生的最終亮色,算是她在另一個世界回想當初,對人的信賴和依託。然而我卻如此掉以輕心,如此言而無信,使她帶著永遠的遺憾、傷心和失望走了。為人一場,臨終還受到我的欺騙,難怪她來生寧願為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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