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下·房上——童年拾趣 吹鼓手

鄉間吹鼓手,一個多少帶了些傳奇色彩的經歷;為陌生人送葬,一段不堪回首的人生失意。畢竟是遠了,但又忘不了。

我與商務印書館總編李思敬一起登峨眉,這位兄長般的學者與我有著諸多共同愛好:唱京戲,聽大鼓,逛舊書店,品香茗,最為甚者是游名山大川,並樂此不疲。

寂寞漫長的山路上他談起了他的過去,談起了他在農村受教育時為老鄉送葬當過吹鼓手的事。他說得輕鬆又漫不經意,正如這依著山勢悠來盪去的石板路,那麼自然,那麼順暢。而作為聽者的我,卻被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攫住,說不出一句話來。難以相信,在我與他兩個不同年齡層次的人中,何以能有如此相似的經歷?我懷疑是冥冥中某種力量的安排,刻意讓兩個當過吹鼓手的文人一起來登金頂,一起來攀這艱苦卓絕的路。我畢竟年輕,於社會,於人生,於世事尚沒悟透,達不到思敬兄那種超然的洒脫境界,故而對自己的過去,竟羞於啟齒,致使當過吹鼓手的事一直深埋於心,除了我的丈夫,再也無人知曉。

我常常想,渭河邊上那個被綠樹掩蓋的小村應該還記得我,應該還記得二十多年前的一個黃昏,曾有個說北京話的外地女子,給他們吹了一支又一支曲子,為村裡一位叫長水的大(讀duo)人送葬。那位大人是連任數屆的大隊支部書記,是革委會主任,是學毛選積極分子,也是全村尚門一姓的最高長輩,當然更是根紅苗正的貧農。我那時的身份很慘,是被改造者,太多太複雜的社會關係壓得我抬不起頭,人們又把我的言行與這些關係,包括我早已逝去、壓根沒見過面的祖先聯繫起來,於是我便被貶到這荒涼的三門峽庫區種玉米、放豬、打胡基。跟我一塊兒下來的還有專寫「反動詩」的詩人瀏陽河(現在延安市任文化局副局長)和中學語文教師郭寅正(而今不知在何處供職)等人,在單位都是入了另冊的不可救藥之輩。雖處逆境,郭、瀏二位亦不失詩人本色,端午節竟弄來兩大碗雄黃酒,在小土房內邊喝邊引吭高歌,所幸當時政治指導員鬧不清屈原是法家還是儒家,索性不管,後來好像也加入了喝唱之列,記不清了。下工以後,二詩人常到堤壩上去,仰著腦袋念些自己寫的和別人寫的詩,其中有些內容是「很糟糕」的。我驚訝他們的執迷不悟,因了詩的累卻仍能鍾情於此,萬分敬佩之餘亦總在告誡自己萬萬不可陷入。前車之鑒務須記取,我和我的家庭再經不起任何折騰了。每有相邀,或推以無才,或避而不見,尋個清靜之所,遠遠躲開那些瘋魔般的人物。唯一可以慰我寂寥的是河對岸數里有個叫喜茂的回鄉知青,與我相交甚篤,我常過河去找他聊天,喜茂一個夏天都在看瓜,他的瓜是專為取籽兒用的,叫打瓜,一拍就開,那籽兒又黑又大,漂亮極了。於是我便知道了世上竟然還有專吃籽兒的瓜。

我從未跟喜茂說過我的事,為的是保留自己那最後一點自尊。好在喜茂也從未問過,他把我當作了北京的知青。喜茂對北京很感興趣,大串聯時進了回北京,卻沒能進故宮,那時的故宮早奉旨關門了。喜茂覺得很遺憾,他爺爺——後來去世的那位大人——曾悄悄囑咐過他,進京城無論如何得去看看金鑾殿,這不是任何庄稼人都有的機會。喜茂去了,但是喜茂沒看著。他老對我說這件事,我就給他說北京,說紫禁城,說一座座的王府。喜茂對我很欽佩,我也覺得只有在喜茂跟前,我才像個人。

詩人們不甘寂寞,有著太旺盛的精力,有著濃厚的超前意識,有著突如其來的摩登之舉。這日,瀏詩人與郭詩人決定趁下地幹活之機偷跑,去爬華山,向陳摶老祖乞求靈感。他們約我同行,並派任務讓我去食堂竊饃若干、鹹菜數塊,等等。我知道,此事瞞不過上峰,明日點卯,一切均真相大白,非同小可。正猶豫間,喜茂過河來尋我,說他爺死了,讓我幫著尋幾首吹奏的曲子。我問以往吹些什麼,他說過去那些曲兒多不能用了,是「四舊」,擱一般人死了也就不吹了,但他爺是全村的大人,不能讓大人冷冷清清地上路,所以得吹,但又不能讓公家不高興,就讓我幫他想幾首適時的「革命曲子」。這很讓我為難,樣板戲不少,語錄歌更多,用作吹喪的曲子卻均為不妥,既不能太歡快給人以幸災樂禍之感,又不能太悲傷落入感時憤世之嫌。思索再三,我憑印象寫了幾首自以為勉強可用的,讓喜茂拿回去練。郭、瀏詩人問我去不去華山,我推說眼睛不行,夜裡登山看不清道兒,不想去。他們就走了,後來果然挨了批,罰刨爛磚頭,又苦又累,但兩人都寫了不少詩,什麼「雨夜登山我獨來」之類。那一天,我心裡總亂糟糟的不踏實,果然下午喜茂又急匆匆跑來,說我寫的那些字碼兒沒人識得,唱不出,讓我趕緊過去教。又說,村裡人聽說歇了幾年的吹樂今夜要復出,都要在靈前聽曲兒呢。

下了工,我就隨喜茂過河去了。村不大,喜茂家住村中間,院里設著靈堂,進進出出的人不少。我一進門就有人說,樂人來了!也有人說怎來了個女鬼子?我不知自己何以被稱為鬼子,十分不解。今年去旬邑採訪嗩吶民間藝術,才知百姓們俗稱吹鼓手為「龜子」,是依當年西域「龜滋」而渲化,為音樂的代稱。至此多年之謎才得以豁然。

先到的樂人已在廈屋裡坐著,抱著個嗩吶,木木訥訥的,也沒太多的言語。喜茂說,原本還有個拉胡胡的青年,被借調到縣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弄樣板戲去了,就只剩下了這位吹嗩吶的老漢。我當時把曲子給老漢哼了兩遍,他竟能隨著哼唱低低地吹下來了,其敏銳的樂感令我吃驚,也令我對這位木訥的農民不得不刮目相看了。輪他單人吹奏時,卻說「弄不成」。我又唱,他又隨著吹,臨了又說「弄不成」。喜茂有些急,喜茂爹也有些急,我也急,我說我總不能跟著嗩吶唱吧,那不掙死我。喜茂說他有辦法,轉身不知從何處拿來一個笙,問我會不會吹。我說會。

我對笙並不陌生,我自兒時便與它打過交道。老北京人多會唱京戲,我們家也不例外,晚飯後父親常與他諸多的子侄們在後園子扯起胡琴,敲起鼓點,叮叮咣咣地開戲,成出成本地演,今日演不完明日接著來。兄長中不少均是京劇票友,造詣頗為精深。內中有位善唱程派青衣者,程派唱腔多有笙伴奏,以突出柔美凄婉之效果,為此家中便置一笙,與京胡、月琴之類放置一處,隨時備用。我那時尚小,出於淘氣與好奇,常將那笙從堆房中偷出,捂在嘴上,唔唔呀呀地吹,因為吹它比拉胡琴更來得方便。笙一旦在院中慘兮兮地發出聲響,大伯母就會從房裡出來,站在廊下訓斥:好端端的吹笙,不吉利呢,一個小丫頭,莫非還想當吹鼓手不成?大伯母是1961年才去世的,其娘家曾是清朝內務府官員,規矩多得厲害,她常常倚老賣老,我便以小賣小,這一老一小,便形成尖銳對立的兩個獨立世界。我不聽她的,依舊吹,吹得昏天黑地,吹得嘴裡吐白沫,吹得黑眼仁直往上翻,吹得一絲氣息悠悠欲斷……有話說,三天的笛子,隔夜的笙,三年的胡琴沒人聽,是說吹笙極易學,當然要吹出水平則又另當別論,但我斷斷續續地吹出「長亭外,古道邊」的時候,似乎並沒費太大的力氣。許是大伯母不該有那樣的預言,竟應在了我身上。我來為這個毫無瓜葛的陌生關中老漢吹奏送葬,可謂空前絕後,時空與命運的交叉在這裡形成了一個奇特的點,無法抗拒,無法躲避,這不能不使我感到內心的寒噤和苦澀。

喜茂說笙是他爺生前吹的,愛得什麼似的,別人誰也碰不得。吹嗩吶的老漢說,用長水的笙給長水送葬,長水準高興哩,他將來怕沒這樣的福氣。老漢說的是實話,看村裡這架勢,怕再沒第二個能吹嗩吶了。死者的笙是十七管十七簧的老式葫蘆笙,年代相當久遠了,端起這管沉甸甸的,已因手磨汗浸而紫得發黑的笙,我只覺得是一種緣分,一種與喜茂家、與這位被稱為長水的死者、與這渭水邊的小村的一種緣分。天地間有些事,不是誰都能說得清的。

嗩吶聲起了,聲音拉得長長的,在節拍上完全是即興的發揮,徹底脫出了我提供的曲子,不少地方還加入了哭腔顫音,曲調中突出了生命的精髓,突出了生的堅毅、死的重託,於是一院人悲聲大放。現在是我跟著老漢的調子走了,銜著笙口,我吹出了第一個音符,於是,在嗩吶的高亢與響亮中立即糅進了如泣如訴的沉吟,揉進了低音笙的鬆軟與甜美,使人的身心隨之顫抖,悲中有痛、痛中感悲的和諧達到了至臻至妙的境界。曾聽說,笙與琴都是充滿陰氣的奇妙之物,有「深松竊聽來妖精」之說,尤其笙,更可感召鬼物,本不是屬於這個世界的物件,卻陰差陽錯地來了。古人說它吐鳳音,作風鳴,「能令楚妃嘆,復使荊王吟」;令人贊它柔潤清麗,比二胡亮,較笛子甜,在管弦樂中,能起著管樂與簧樂的兩重性質,使活躍的聲部結合起來而達到完美的和聲效果。正因如此,在長水老漢的葬禮上,它與嗩吶的密切配合,烘托出了一種情緒、一種氣氛,也烘托出了死者人生終點的最後一片燦爛與輝煌。

我吹了一個晚上,忘卻了身形,忘卻了榮辱,一身精力化作了迤邐情絲,與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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