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下·房上——童年拾趣 大雁·細狗

天氣轉涼,灘地的風漸漸變硬。

播上麥子以後我們就一點事兒也沒有了。上邊下來了任務,讓利用農閑時間抓緊政治學習,並且將學習的發言記錄上交,由上邊檢查;這樣一來,我們就不得不學習了,否則,沒有記錄,對上邊無法交差。每天,我們都處在批判之中,只要上邊點了名的,我們都批。那時被點名批判的已不是我們其中的某某,而是些莫名其妙的人,是平時老百姓想也想不起來的商鞅、孔老二什麼的。批了很長時間,大伙兒對誰是儒家誰是法家也沒搞明白,更仔細一點說連什麼是法什麼是儒都說不清楚。「青面獸」對此有高論,他說:「法家就是革命的,儒家就是反動的。」經他這麼一點,果然大家立即如撥開雲霧般的清晰,階級陣線立馬分明了。由此觀點推論,郭建光、阿慶嫂是法家,胡傳魁、刁德一是儒家;李玉和是法家,鳩山是儒家;楊子榮是法家,座山雕是儒家;「青面獸」、李癟們是法家,我葉廣芩是儒家……怎麼套怎麼讓人覺得有點兒不倫不類,彆扭。

本來是學術界的討論,卻硬要老百姓參與,讓種地的鬧什麼評法批儒,無異於趕著鴨子上架;但上了架的鴨子自有上了架鴨子的招數,批判會照樣開得生動而深入。

會計兼著文書,文書是文人,擔負著記錄的工作。

老萬是臨潼人,家就在秦始皇陵下,文件說秦始皇是大法家,大家認為老萬離法家最近,就推崇他第一個發言。

坐在麻包上的老萬鄭重其事地說:「說秦始皇是法家,法家就是革命的,革×呀!革命的法家既然是革命的,為甚還要興師動眾給自己修墳哩?我們村西頭就是他的墳,佔了多大地界呀,都是上好的良田,本來平平的地,硬要堆成山。聽說那些修墳的工匠臨了誰也沒出來,他們正在裡面幹活的時候,大石頭門就一層層地關上了,人都被悶死在裡邊。更慘的是,沒有為革命法家生過孩子的媳婦們,也被趕進去殉了葬,這是浪費,浪費女人。我們村自古女人就少,革命法家少埋進些媳婦分給我們,說不定我們又能繁衍出許多新法家。我們村裡人打井,水沒打出來硬是從地里打出了一大批陶佛爺,上邊來人看,說是革命法家的冥軍,死活再不讓往下挖了。我們說南邊不讓挖那就挖北邊,上邊人說北邊也是法家的陣地。後來一查,東西南北都是,敢情我們被包圍了,窩在村裡動彈不得,井不讓打,渠不讓挖,霸道得很嘛!死了都這樣,再別提活著的時候。就是我們村裡的富農也沒張狂到這份兒上。所以,這法家究竟是不是革命的我不敢說。」

「青面獸」說:「上邊說他是革命的就是革命的。」

老萬說:「要是秦始皇是革命的,那我們村的富農比秦始皇好多了,就更是革命的;我們村的富農要是革命的,那我們這些貧下中農就是反革命的了。『文化大革命』革了許多年,得出的結論就是這個?」

「青面獸」說:「你不能老拿你們村的富農比,比來比去就比糊塗了。」

老萬說:「我看得見的就是我們村的富農,我看不見革命的秦始皇,趕明兒我讓我兒子也給我修墳呀,不說比他秦始皇的大,起碼也得磨磚對縫的碹,用柏木棺材。」

會計問這些記不記?

「青面獸」說:「記個㞗!」

討論的結果往往一張嘴就跑偏,「青面獸」沒有組織引導能力,連他自己也是稀里糊塗,他愣說商鞅是蔣介石的隨身警衛,在「雙十二」事變中斃命在臨潼,說今日五間廳玻璃上的洞眼就是為打商鞅而留下的。他說,當時蔣介石畢竟是國家統帥,張學良膽子再大也不敢對統帥開槍,所以,商鞅就成了替死鬼。

老張說商鞅好像是被馬拉死的,不是被槍打死的。

「青面獸」說:「甭管怎麼死的,反正是死了,商鞅是大變法家;這變法嘛,就是變化,大變法家就是大變化家……」

李癟故作聰明地說:「就是變戲法兒的。」

「青面獸」說:「大變化家是最革命的,他得到了我們中央的認可,所以,我們要學習商鞅,學習他的變化。當然,這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學到手的,這需要技術,需要反覆練習,俗話說,十年的大道走成河,十年的媳婦熬成婆,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無產階級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後解放無產階級自己,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造世界歷史的動力。」

會計問記不記?

「青面獸」很得意地說:「記。」

大家都稱讚「青面獸」的發言有水平。

「青面獸」就更加得意,搖頭晃腦地端著大搪瓷缸子使勁喝水。

我最愛參加這樣的學習,從中可以學到很多新鮮的、聞所未聞的知識。我是沒有發言資格的,我只有在一邊老老實實地聽,隨時準備接受革命職工的幫助和指導。他們對我的存在根本不在乎,發言也毫無顧忌,很能做到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他們每個人都在極力地表現自己。

在黃河灘上的大倉庫里,人人都是評法批儒的大學問家。

後來不知怎麼的,從法家就轉移到精神的存在這一嚴肅的大題目上,倉庫語言就變得虛幻和抽象,成了純精神的探討。

老萬對「青面獸」說:「還記得那天嗎?你讓我加夜班翻西邊那塊地,我干到十一點就回來了,還剩下三五趟,愣沒幹完。知道我為什麼回來嗎?」

李癟說:「是你不想幹了,犯懶。」

「青面獸」說:「讓老萬說,他為什麼提前就回來了?」

老萬說:「那天天特別黑,西邊有閃電,卻又沒雨,悶得人喘不過氣兒來。你們都記住,大凡這樣的天是最容易出事的。那天,我一個人開著拖拉機在西大地播小麥,我困了,一邊播種一邊打瞌睡,一抬頭,恍惚看見前面地頭上站著一個披頭散髮的穿白衣裳的女人,車燈一晃,女人將臉轉了過去,把個脊背對著我,看來她是怕光。女人的頭髮又黑又長,蓋過了屁股,等我趕到了地頭,卻什麼都沒有了。我掉過頭來,那女的又站在另一邊的地頭,遠遠地面對著我,車燈晃了,就又慢慢地轉過身去……」

李癟說:「是你想女人想瘋了。」

老萬說:「我想女人也不是想這樣的女人,半夜三更在野地里轉,不是野鬼就是精怪。我想,不管她是什麼,我見怪不怪,不理她就是了,就照樣翻我的地。又走了幾個來回,那女人不見了,拖拉機開到地中間,突然嘎噔,熄了一下火,很快就又著了,就在這一熄一著的當兒,我覺著上來個人,就是在地頭站著的那位,她上來了,一屁股坐在我旁邊……」

我們都瞪大了眼睛,大氣兒不敢出。

李癟問:「後來呢?」

老萬說:「那女的用頭髮把臉遮著,低著頭,也不看我,一雙手是綠的,長著白毛,渾身的涼氣浸人。我心裡害怕,不敢言語,但是,我想看看那人的臉。正這麼想著,那個人就把頭抬起來了,慢慢地把臉轉了過來……」

我大叫一聲縮成一團,讓老萬再不要講下去。

「青面獸」說:「徹底的唯物者是無所畏懼的,老萬你接著往下說。」

老萬說:「我當時沖著那東西使足了勁喊『呔』,一激靈醒了,那個東西像一股白煙,唰——散了。我出了一身白毛汗,加大油門就往回趕,連頭也不敢回。就是現在,我也不知道那玩意跟來了沒有,是不是就在我們周圍。」

誰聽了這話都不舒服,都不由自主地往前後左右看。李癟說他以後再不能一個人在廚房做飯了,那東西萬一找到廚房來,他可沒有老萬的膽量,嚇也嚇死了。

會計問這跟評法批儒如何聯繫?

「青面獸」說:「沒㞗聯繫。諞閑傳哩。」看會計已經在本子上寫了幾行字,又說:「該記的記,不該記的別記。」

會計說:「我怎麼知道什麼該記什麼不該記?」

「青面獸」就說會計的腦子是豬腦子。

說到豬,大家就都想到了淹死在井裡的老黑一家,都有些噁心。

很長時間我們都人心惶惶的,天一黑就縮在自己的屋裡不出來,怕遇上老萬說的那個白衣女人。我想,這也就是老萬這個貧下中農說的罷了,要是我,恐怕得上綱上線,降不到「諞閑傳」的份兒上。

有一天,十一團的領導掂著鍬找上門來了,說我們的人半夜偷了他們的花生。我們當然沒人認賬,天一擦黑就不敢出屋的我們,誰還有那膽量過羅敷河走十幾里路去偷花生。

但人家有贓物為證,鍬把上明明白白用紅漆做著我們的記號,賴是賴不掉的。

是誰在夜黑風高的時候幹了這樣的事情,連白衣女人也不怕了,可真是有賊膽子。「青面獸」向人家說了不少好話,又請十一團的領導喝了一頓酒,人家才走了。

十一團的領導剛走出土圍子,「青面獸」就在食堂里罵開了,說這一頓酒頂得上偷十回的花生,細算下來我們的虧吃大了。

老萬說:「也不要生氣,我們再撈他幾回才是真的,這回我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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