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下·房上——童年拾趣 房上大乾坤

有一段時間,我和禿子的活動範圍不在地面而在半空中,在房上。

那時候北京還沒這麼多高樓,灰色的平房一片連著一片,腳也不挨地,有時能從這條衚衕躥到那條衚衕去。上過房的孩子都知道,房頂的世界與平地絕不相同,妙不可言哪!我有一個叫劉箴的外甥,讓他媽送來住姥姥家了,他來了就哭著鬧著要走,死活不在我們家待,把我媽整得一點兒辦法也沒有,花了不少零錢買好吃的哄他,怎麼也哄不住。劉箴管我叫姨兒,管禿子叫舅舅,於是舅舅和姨兒就把小傢伙弄上了房。上了房的外甥初時驚恐萬狀,趴在房脊上不敢動,像只大壁虎,後來在我和禿子的攛掇、鼓勵下敢從北房轉到南房了,後來又敢從套間跳過茅房騎到別人家的院牆上……沒出三天,這孩子就讓我們訓練得在房上如走平地一般的利落了。在房上藏貓貓比在地上藏貓貓過癮,無論是藏的還是找的,那份新奇,那份興奮,那份出其不意,那份柳暗花明,都讓人終生難忘。

一禮拜後我姐姐來接她兒子回家,原以為她兒子見了她,會熱情地撲過來,盡訴離別之苦,孰料,她的兒子竟冷冷地在房上接見了她。她兒子居高臨下貓一樣地趴在房檐上,傲慢地跟他媽談判:不回家,在姥姥家住完暑假再回去。問為何不回?答曰:回去是樓房,沒意思。

我媽不讓我和禿子上房,她怕我們從上頭掉下來把腿整折了。我爸爸比我媽更會來實際的,他把我們家唯一的木梯子劈了,斷了我們上房的路。好像天底下沒有能難住禿子的事兒,他從堆房裡找來個不用的高花架子,擱在茅房的矮牆邊,攀著花架子只需三下就上了牆。上了牆就是上了房,下邊的路快走就是了。我的個子小,攀不上那架子,得讓禿子在上頭拽才行,憑我一人的力氣是上不去的。

禿子在房上愛滿世界地胡竄,我則不然,我上房的時候要夾個破涼席,帶一壺涼開水,捎幾本小人書,在房頂的樹蔭下一躺,小涼風一吹,翻著小人書,那舒坦,甭提了!我媽對禿子上房採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倒不是縱容,是壓根管不住,對我卻看得很緊,她說一個姑娘家,老騎在房脊上算怎麼檔子事,將來出門子誰敢要哇。我沒想過出門子的事,那離我畢竟太遙遠。

那天,媽讓我把房上的禿子叫下來,我就來到茅房的矮牆下大聲喊他,禿子從房拐角探出頭來問我有什麼事,我當時不知怎的靈機一動說:「媽說讓你把我也拉上去。」那天禿子有點兒缺心眼兒,他就沒想想我媽會不會下這樣的指示,聽了我的話,禿子二話沒說就把我拽上去了。我上去了,他卻下來了,把我一個人丟在了房頂上。我在上頭待得很無聊,竟不知不覺睡著了。天快黑了,我媽找不著我,急了,以為我讓拍花子的(一種專門拐賣小孩的集團)給拍去了。一家人都沒吃飯,四處找,連西城的親戚家都問過了。禿子也沒頭蒼蠅似的東一頭西一頭地跟著瞎找,他壓根忘了把我拉上房這件事。我爸爸跟我媽鬧,說她連個孩子也看不住,我媽只是哭,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其實我那個時候已經醒了,不知怎的,我就是不想暴露自己,就是不想言語,看著他們著急的樣子,我甚至有些幸災樂禍,我覺得很快活,因為這時候在這個家裡所有的人都在想著我。我不再是個被人遺忘的、無足輕重的「王八丫丫」,我是葉家一個丟失了的大人物!

破例地,我那天從房上下來沒挨打。

一晃四十多年過去了,禿子已經退休了,每日為那些紅鹽白米傷神,為兒子們操心,再不是當年那個淘氣的小男孩了。我每年都回北京,見到步履蹣跚的老哥哥拄著拐杖在藏滿童年故事的舊宅里走來走去,一種親切之情便油然而生。傍晚,西天晚霞凄艷,我和禿子站在院子里環視我們的家,房子雖然舊了,卻依然高大,頂端竟與霞光相接。我看著兩鬢斑白的禿子說:「當初真不知咱們是怎麼上的房?」禿子笑笑,反問我:「要是今天讓你再上坑裡游泳,你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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