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下·房上——童年拾趣 水中美世界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北京東直門外有窯坑,就是燒窯後廢棄的大深坑,坑裡積滿了水,可以游泳。那水初入很淺,突兀一腳就不見了底,常有戲水的孩子淹死在裡面。窯坑是東城的母親們談之色變的所在,一聽說誰家的孩子上窯坑了,脾氣再好的媽媽也得給下水者一頓臭揍。禿子常帶我到坑裡去游泳,他把他的褲子脫下來,灌滿了氣,套在我脖子上給我當救生圈,然後他就自己扎他的猛子去了,再不管我。窯坑的水雖然渾濁但很涼爽,在裡頭泡著常有沒掉尾巴的小蛤蟆和一種叫作野狗子的小魚兒圍著你鑽來鑽去,它們用小嘴頂我,頂得我直痒痒,抓它們也抓不著。衚衕里的小三也要跟我們上窯坑,禿子不帶,小三就把我們的行徑向我媽告了密,我媽一聽臉都嚇白了,再不讓我們出東直門。但我們是有腿的,她根本限制不了我們,往往利用她中午睡覺的空當,我和禿子就溜出去了,出了門除了把小三狠打一頓以外,接下來就是不帶拐彎地直奔東直門外的窯坑了。

晚上回家,媽問幹什麼去了,禿子當然要說瞎話,我也跟著說,我說瞎話的本事都是跟他學的。我媽也不是那麼好哄的,媽自有媽的招兒,她用指甲在我們皮膚上輕輕一刮,就一切真相大白。原來,下過水的皮膚一刮有白印兒,反之則無。我們身上白印兒豁然,瞎話立時被戳穿,於是每人的屁股上就結結實實地挨了幾撣把子,好在我們倆都不在乎,我們臉上的皮比屁股厚。

有了刮印兒的檢驗,我們生出了反檢驗的策略,窯坑南邊有服務學校,游完泳我們到學校的自來水管子底下猛衝一氣,回家就什麼印兒也沒有了。後來禿子又知道服務學校的學生還義務給人理髮,於是他每天沖完了涼水就坐到那大椅子上,讓那些學生給他那獅子狗一樣的腦袋吹風、抹油。我也不能例外,便讓學生們給梳小辮,今天梳個小抓鬏,明天梳個螺絲轉兒,樣兒天天換,喜得我媽逢人就說:「這個禿子呀,真會帶妹妹,看把丫丫的小辮梳得多精巧,連我都比不了。」可是,學生們並不滿足只是吹風梳小辮,人家練的是理髮,於是,動員之下我和禿子的腦袋不得不做出犧牲:他被人家推成了光葫蘆,我去了小辮變成了一個漢奸一樣的大中分。

他成了名副其實的禿子,我成了不倫不類的假小子。

我們這一對寶手拉著手走進家門,讓正吃飯的葉家人全體當時就噴了飯。我五姐不容分說,把我們倆拉到照相館親自和我們合影,照了一張絕妙的相片:

梳分頭的我在中間兔兒爺一樣地坐著,一臉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賴相,禿子人模狗樣地站著,不知又在想什麼壞主意,那個主事又出錢的姐姐則受氣包兒一樣蹲著,護駕般地顯出了小心翼翼的謙恭,這樣的安排是我的意思。幾十年後,五姐成了老太太,她看了這張照片說當時的我太霸道,使葉家的大小順序整個顛倒了,在照相館也使出了王八的本性,討厭極了。

還是說窯坑的事吧。

我們的皮膚日益烏黑髮亮,我媽縱然劃不出印兒來也覺得有詐,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老太太治人的招數真是絕得不能再絕了,她找出自己的圖章,逢到午睡,就先在我和禿子身上蓋滿了「陳潔茹」,然後放我們出去隨便跑,再不怕我們下水。

這下真把我們整住了,一個夏天,我和禿子身上都是紅章累累,慘不忍睹。

後來我和禿子住到頤和園的三哥處,頤和園知春亭南有游泳場,我們正企圖脫離鞍絆做入水蛟龍美夢的時候,我媽的圖章也和我們同時到了三哥手裡。

三哥秉承我媽的旨意,也往我們身上蓋「陳潔茹」。不同的是,我媽是家庭婦女,時間寬裕,可以細細蓋來,連我們的屁股蛋兒上都得一邊一個「陳潔茹」。三哥則不然,三哥得上班,他沒時間在我們身上花工夫,只在我們的腦門上匆匆蓋上一排就走了。

我和禿子頂著一排紅印坐在游泳場看別人游泳,來來往往的人,誰看見我們都樂,我們也很著急,因為我們下不了水。時間長了,禿子到底經不住水的誘惑,下了湖,他在水裡始終仰著腦袋,幾圈下來,頭上紅印依然,很經得住檢驗。於是我也學著他的樣子,仰著腦袋游泳,久之,那腦袋竟沾不上水了。

就是現在我游泳也是抬著腦袋,不但腦門,連頭髮都不帶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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