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 文學雜談 今天,文學仍是靈魂的展現

網路風靡以來,聽說過一種寫作軟體,其作用被使用過的人吹得神乎其神。安裝上這個軟體之後,只要打開電腦,輸入相應的程序,同時輸入自己要寫作的主題和某些關鍵詞,電腦立刻會出現大量參考文本。寫作由此成為一種技術而變得相對容易,不再需要靈感和創造性。據說當下一些寫手就在利用這種方式寫作。

我對新鮮事物往往會很好奇,對這個軟體亦然。但由於它對我的寫作沒有意義,我至今對它的了解也只限於此,只覺得人類科技的發展實在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最近的「抄襲門事件」使我對所謂電腦時代寫作有了新的思考。

安意如的兩本暢銷書《人生若只如初見》和《思無邪》被指抄襲,在網上鬧得沸沸揚揚。安意如終於做出的回應並未否認自己書中的文字部分來自「很多前人」,但同時她也強調,自己所做的僅僅是「借鑒」,是「疏忽大意」的結果。

那麼在當代,在互聯網大行其道的今天,寫作究竟是什麼?

特別是當各種粗製濫造乃至抄襲剽竊盛行的今天,文學寫作還有沒有嚴肅探索的必要?

當然有。

嚴肅文學還有嚴肅探索的必要。

現在的中國是現實主義、現代主義和後現代主義重疊的時期。

這種重疊既是社會形態的重疊,也是哲學、美學及整個文化思潮的重疊,自然也是文學形態的重疊。這一時期的中國文壇,以上三種形態的文學都有著純粹的表現。

十足的現實主義與十足的現代主義、後現代主義都呈現出琳琅滿目的作品,然而哪個主義的絕對表現都沒有獲得真正的成功。現實主義得發舊的作品無疑正被人們厭棄;先鋒得只剩抽象形式的作品也在一輪一輪枯萎。於是,我們看到了現實主義向先鋒的悄然靠攏,也看到了先鋒文學向傳統敘事不做聲明的適度回歸。

造成這一切變化的既有市場文化的壓力,也有來自文壇的純粹的評判。這種評判是否完全洗凈了商業污染還不得而知,我們大抵能夠確信的是,這種評判多少反映了文學在當代的基本要求。無論時代的社會文化形態如何繁華,文學作為人類特殊的精神產品必然滿足著(同時也製造著)特殊的社會精神需要。

文學在今天仍是人類靈魂需求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在當代的文學探索中,我們看到了現實主義、現代主義、後現代主義三種藝術形態的相互聯姻。不同的作家受到世界各種文學形態的誘惑,感受著社會評判的壓力,做出各種自覺或不自覺的風格調整。對於中國文學界而言,這是一個混沌的時期。各種文學思潮相互衝突又相互混淆,合成出中國文學的新狀態。這個合成不是靠邏輯的力量,而是靠夢幻的力量。整個社會也如同人的大腦一樣,既會理性地思維,也會夢幻地思維。

理性的思維解決著政治經濟科學的問題,夢幻的思維解決著文學藝術的問題。

在當代,各種風格的小說都可能以其極致的表現獲得某一方面的青睞。

然而,真正深究今天的文學閱讀,最理想的小說或許仍應該具備五個要素:

第一,它應該有好的故事。自從現代主義在世界範圍內成為覆蓋現實主義的文學新潮之後,故事已經遠不是文學的必須追求。有情節無情節都可以做小說,無情節甚至成為時尚。然而文學探索的結果表明,好的故事不僅是文學新潮不該排斥的,而且還常常是新潮作品要選擇的。一個好的故事能夠奠定作者獲得讀者的自信,從而可以在文體上進行更加陌生而自由的實驗,多少有點長袖善舞、多財善賈之意。

第二,包含較大容量的社會內容。通常現實主義所說的社會批判,現代主義、後現代主義文學所表現出的各種精神現象都在此列。強烈而充足的社會內容依然是當代文學閱讀所具有的特殊渴望。

第三,深刻的心理內容。揭示人類深層的心理活動,剝露隱藏在內心深處的種種情結,描繪各種人格形成的歷史,是文學至今可以做的獨家報道。一部成功的文學作品可以在心靈的深處觸發地震。

第四,無論現代主義、後現代主義如何將冷漠、麻木、荒誕、反諷、漫不經心、無可奈何等語調賦予了文學敘述,對人類命運的終極關懷依然是最偉大的文學精神。一部好的當代文學作品應該具有的要素之一,就是這種必不可少的精神。

一切社會圖畫都可以進入文學,經濟、政治、戰爭、性、貧困、財富、罪惡、苦難、失敗、成功、生離死別都可以成為文學的素材;然而,倘若做個色情與金錢的成功夢自我陶醉,或者做一幅垃圾堆的寫真來絕對真實地表明自己的窮極無聊,未必能夠成為偉大的文學作品。

文學的基本精神就是對人一視同仁地理解與同情。

文學精神是和真善美這樣的範疇相一致的。

文學精神有時可以用「悲憫」二字概括。

文學描寫慾望,但它不是無恥地宣洩作者的慾望,而是描繪整個社會的慾望,特別是描寫慾望後面潛藏的痛苦。在一切繁花似錦或顛沛流離或醉生夢死的生活中,都透視到靈魂的痛苦,表現出俯瞰人生的悲憫。

這是文學特有的精神。

一些貌似很真實的現實主義作品和一些貌似很精巧的先鋒作品之所以缺乏真正的文學力量,是因為它沒有這種精神。

第五,先鋒的文體。是指敘述的方式,是指語言,包括語調、語感,諸如此類。更徹底地說,敘述的方式從來不只是方式的問題,譬如敘述的語調從來不只是語調的問題,它還包含著敘述者對整個世界的態度。

先鋒的形式和先鋒的內容常常是難以分割的;然而我們總可以做一個大致的分割。寫作無非是兩個問題:一是寫什麼,二是如何寫。文體就是如何寫的問題。文體的創新是一部成功的當代文學作品的要素之一。

同樣一個故事,當你用與以往不同的方式講述出來時,不僅使故事內容顯得更新穎,不僅使小說獲得一種形式美,而且為純粹的文學技巧做出了新的貢獻。

上述五個要素不是分列的,而是融合的。

好的故事,豐厚的社會內容,深刻的心理揭示,這三個要素都融合在活生生的人物中。

所謂文學精神,則是作者自身本該具有的人格。

文學本不是人格低下的行業,偉大的文學精神是作者人格中真善的自然流露;然而,文學又不是只給聖人做的事情,文學創作本身是靈魂凈化的過程。一個作家在生活中不免有各種自私、虛偽、矯情、怯懦,然而在文學中卻要儘可能拋棄這一切,變得無私、真實、坦率、勇敢。

每個人可能都有猥瑣小人的一面,又有正直賢人的一面;文學創作就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部精神猥瑣的小說即使描繪了再好的故事再活的人物,都讓人產生潛在的拒絕。至於虛偽、矯情,只不過是華麗的猥瑣,更令人厭惡。

小說在表現眾多人物,其實又在不經意中表現著唯一的人物,那就是作者。作者似乎可以躲在小說背後不露痕迹,然而他的全部作品最終不過是塑造了自己。一個好的作家要把自己真實的靈魂坦蕩地交給世界。光天化日下無他躲藏之處,塗脂抹粉的小技術不能改變大形象。要把一身骯髒的皮褪掉,本真地站到陽光下。

這在電腦時代仍是文學寫作的真理。

至於敘述的文體,這裡雖然涉及很多技術層面,包括結構、時空關係、敘述角度、語調語感、比喻修辭等,然而它融合在作者的敘述狀態中。這個狀態自然也包括對讀者的態度和對故事的態度。而這又不是理性的狀態,它是文學特有的似夢非夢的狀態。

一個好的文體同一個好的故事一樣,不是理性刻意為之的,而是在有意無意之間做成的。作者的精神,作者面對的故事,作者面對的讀者,這一切構成了作者夢幻思維的環境;而敘述的文體與通過這個文體講出的故事則是在多少有些不假思索的狀態中自然而然完成的。

這個世界有一個現象是不能證明的,卻是人人相信的:那就是人類的夢。

文學就是一種夢思維,文學中的那些心靈體驗是同夢一樣不能被證明的,卻是人人相信的;因為所有的人都做過夢,所有的人都有相通的心理體驗。

一部好的文學作品在內容和形式上都該渾然天成,就好像我們夜晚的每一個夢都那樣渾然天成一樣。

而夢是不撒謊的。

它曲折甚至可能隱晦,但最終卻是心靈的真實暴露。

還是回到電腦時代寫作的問題,我們可以說,文學依然是靈魂的展現,寫作也仍然必須是創造性的勞動,而且這種創造性的勞動需要不斷的更深的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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