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 文學雜談 文學是一條寂寞的小路

在許多文學青年眼裡,我或許是個「成功者」。

由此常有人請教如何寫作,更有人直接將稿子寄來,希望我推薦相關的出版機構。我確曾幫助過幾個人,找到認識的編輯,希望他們認真看稿後給作者「迴音」(當今大多數出版社都有「恕不退稿」的聲明)。印象中這類辛苦基本沒有理想結果,稿子很少被出版社或刊物採用。

後來再遇到這類「請求」,我通常會婉言謝絕。

但在謝絕時心裡多少會有不安,覺得辜負了對方。人家信任你,以為你和出版社有「不錯的關係」,你不過是不願幫忙而已。

近日又收到一封信,說自己「經二十二年研究,十五年寫作,著成一書:共八十三回、六十餘萬字。為了完成這部書,翻閱收集資料之巨,連自己也數不清了;所付出之艱辛,泣血難以言表……」

面對這樣的信,我頗有些為難,不知怎樣回覆才能不傷害對方。

這些年我出過不少書,也有幾位編輯朋友。但所謂朋友,平日並無來往,只是寫好稿子先想到給他們看看而已。我認識的編輯都很敬業,編髮好稿的願望並不比作家寫好作品的願望低,「抓」到一部好稿,其興奮不亞於作家。在我的經驗中,名家投稿一般不會「漏讀」,如果可用會儘早出版。這是名家唯一佔便宜的地方。但我的書也常有輾轉數家才獲得出版機會的。當然,還有寫好了的稿子放在案頭至今不能出版的。

這樣說,有人可能不信,覺得故弄玄虛。

中國目前的出版業已基本市場化了,出版社歡迎的是那種「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都好的作品。經濟效益自然指能不能賺錢,對社會效益在不同時期有不同理解,但底線是不能給出版社惹來麻煩,符合主流方向最好。我的《夜與晝》《衰與榮》在出版前就曾與編輯部多次溝通討論,《衰與榮》更險些被「槍斃」。其中有一種意見,覺得作品「對黑暗面描寫過多」,「會帶來負面社會影響」,編輯部是「捏著一把汗」出版的。所幸並未有任何麻煩出現,自然是皆大歡喜。

但我也確有幾本書給出版社惹來過麻煩,詳情不在文中敘述。

所以,出版社出哪一本書,並不看重關係,主要看稿子。稿子不好或不符合出版要求,再是朋友也不能出版。當然,兩份水平相當的作品,一份出自名家,一份出自普通作者,在篇幅有限的情況下,編輯部可能會「照顧」名家,這是因為名家的作品比較容易得到關注。我看刊物,習慣上也是先看有無名家作品;逛書店時也會留意名家的新書。

話說回來,任何人都不是生來的「名家」,都有從無名之輩成長的過程。有的是默默耕耘數載才獲得認同,也有「一舉成名」的,但那是極少的幸運者。

從這個意義上說,老天還是公平的。

許多年輕人告訴我他們對文學的熱愛,表達「獻身」於文學的決心。對這類年輕人,我常常潑冷水,勸他們儘可能不走這條路。1992年,作家梁曉聲曾對我講過一個趣聞,法國做過一項女孩子擇偶時對男方職業要求的調查,在一百種職業中,作家被排在第十二位。記得當時梁曉聲頗有不平,覺得法國作家地位太低。那次談話又有十多年了,中國的知識分子比過去得到了更多尊重,相當一些人獲得了較高社會地位。然而,單從作家這個職業來說,比之十多年、二十年前,地位似乎反下降了不少。據我所知,出不了暢銷書的作家日子是相當清貧的。我不知國內是否有女孩子擇偶時對男方職業要求的調查,如果有的話,作家這個職業不知能否進入前三十位?

幾年前,深圳的一位年輕人和我有過通信。他就職於一家媒體,喜歡我的書,對我進行了幾次採訪,其間談到寫作。他說很想辭掉現在的工作,以「柯老師為榜樣」,靠寫作為生。

我立刻告訴他,絕對不可以這樣做。

很多人羨慕作家,以為寫作是名利雙收的職業,但他們並不了解作家的辛苦。

書是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之前還要有大量知識與生活積累。這是一門付出常常得不到相稱回報的職業。許多人用多年心力寫作一本書,卻可能不得出版,有的即使出版了也默默無聞,悄無聲息地淹沒在書海中。只有很少的作家有面對公眾的機會。當人們看到作家面對的鮮花和掌聲時,並不知道這一瞬間的光榮是幾年甚至十幾年、幾十年的努力。

文學的路很窄,也很寂寞,許多在這條路上奔走的人也許窮極一生的努力卻毫無收穫,那種打擊是很多人無法面對的。

所以,我對年輕人的建議往往是,將寫作當成一種使精神得到陶冶和升華的業餘愛好,不讓其承載那麼多的人生功利。隨著社會的開放,人們面對的選擇越來越多,如果用同樣的時間和努力學好一種技能或掌握一門外語,可能會使人生得到更大的發展機會。當然,如果你明白了這些道理,仍將寫作當成享受,那麼,在書桌前坐下來開寫的前提是,有一種職業保證你衣食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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