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往事悠悠 我的第一篇作文

成為作家以後,常被問到一個問題:「你是怎樣成為一名作家的?」

是啊,一個人從事某種職業絕不是偶然的,除了他的天賦,一定是和他的成長環境分不開的。

客觀地說,我的家庭並沒有給我提供成為作家的環境。我的父親是知識分子,他的同輩親戚中雖然大多也是知識分子,但他們從事的幾乎都是技術性工作,比如高級工程師一類。父親受過高等教育,至今還能講一口標準的英文,新中國成立後曾參與過國家對工程概預算的制定。當年他到下面檢查工作,站在一棟樓前,可以一目了然地說出這個樓的造價,有時詳細到一顆螺絲釘是多少錢都一清二楚。但父親的精明僅限於他的專業領域,在社會學方面,我經常開他的玩笑,認為他「很天真」。我的母親生長在農村,後來能讀書看報全賴於解放後的成人掃盲班。

這樣的家庭背景似乎和我愛好文學並成為作家毫不沾邊。我也真的成為整個家族的另類。到現在為止,我是家族中唯一以寫作為生的人。

我是五歲開始上學的。那時父親在南京工作,為了不讓我在家中淘氣,提前把我送進了學校。在南京上了半年多小學,父親又調回上海,但上海那時開始執行新的政策,孩子必須年滿七歲才能入學。我的小學「生涯」也自然被迫中斷。再上學的時候已滿七歲,而且還得從一年級上起。上完一年級,父親又調到北京。我自然跟到北京上學。在北京因搬家又轉了兩次學。三年級一開學,我轉入百萬庄的建工部子弟小學,直到畢業。對小學生活的記憶幾乎都在這個學校,我也一直把它當成我的母校。

在這裡,我遇到了一位可以稱得上「啟蒙」的小學老師。

到了新的學校後才知道,同年級的同學們已經上了半年作文課,而我,還不知道作文是怎麼一回事。一天課後,老師把我單獨留下來。老師先問:「你學過造句嗎?」我點頭:「學過。」老師說:「那現在老師要考考你,看你造句造得好不好。」我有點緊張,也有一點興奮,因為我知道自己很會「造句」。老師說:「就造『因為……所以』吧,老師先造一句。」又說道,「因為我是人民教師,所以我有責任帶好全班的孩子。」我馬上說:「因為我是小學生,所以一定要好好學習。」老師很高興,說我用詞準確,反應快。接下來她又出了一道題:造句「雖然……但是」。我想了一會兒,說:「雖然我沒有寫過作文,但是我有信心學好這門課。」老師一下子笑了,連誇我「很聰明」,說我一定能寫出好作文。接下來她領我走到校園,指著天上的雲,問我想用什麼樣的句子形容,我看了一會兒,說雲彩很白,像棉花。她說對。又問,雲還像什麼?我說像堆在天上的雪堆。她又指天空問藍天像什麼?我說像透明的大玻璃。

老師接著就講到作文。老師說,造句是將一個或兩個詞用在一句話中,用這句話說明一個意思。而作文呢,也並不難,就是將很多有意思的句子組合在一起,來說明一個有中心意思的故事。那天老師指著校園裡的花草樹木跟我說了很多話,我也大著膽子把我看到的東西一一「形容」了一番。老師高興,我更高興。

第二天,我上了平生的第一堂作文課,作文題是「一件好事」。

我寫了發生在身邊的一件事,學校組織同學們看電影,散場時一個同學撿到了一塊手錶,手錶在那個年代是相當貴重的東西。同學先是把手錶交給了老師,又由老師交給電影院的失物招領處。過了幾天,手錶回到了主人手裡,手錶的主人還專門給學校寫了感謝信。我就把這件事一五一十地寫了出來。

又一周的作文課上,老師點到了我的名字,讓我在全班同學面前朗讀自己的作文。這是我的第一篇作文。它不僅得到了老師的誇獎,而且作為範文張掛在學校的走廊里,整整掛了一個學期。

老師的鼓勵培養了我對寫作的興趣,也培養了我對寫作的自信。自此我喜歡上了作文。而我的作文不僅在小學,後來到中學,也經常成為學校里的範文。

現在想來,我後來能成為作家,當然有多方面的原因。

但追本溯源,大概和小學的第一堂作文課有關。

多年後,我在長篇小說《蒙昧》中寫了一個女教師的故事,其中一些地方多少融會了我對這位小學老師的感念。

「那天,陽光帶著悶熱的濕氣照進小學二年級的教室,還算明亮的講台上又出現了白蘭老師,她穿著白襯衫藍褲子,乾淨明亮地站在黑板前。那個時代那個年齡的男孩遠不懂得如何評價女性的相貌,他只知道這個二十來歲的女老師很漂亮,她的臉十分白凈,大眼睛十分明亮,當她站在講台後面講語文算術時,聲音也十分清爽。剛剛邁進學校的小男孩小女孩都仰著小臉用近乎崇敬的目光看著乾淨明亮的女老師在高高的講台上發布聲音……」

我後來才知道,這位老師曾經是一名部隊文工團員,轉業後當了小學老師。老師姓王,短髮,很精神。而她的丈夫,據說是當時很有名氣的一位作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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