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往事悠悠 大黃

大黃是一條農村常見的土狗,長長的鼻子,體態高大,除了肚皮是白的,毛茸茸的尾巴尖上一點白色,周身覆蓋著亮滑的黃色,因此取名「大黃」。

我當作家以後,仍然長期住在榆次錦綸廠。我習慣上午和晚上寫作,午睡後通常會和妻子出門散步。從廠區宿舍向東是條土路,種滿莊稼。沿土路走約半小時,就到了一個高高的土崖。夏天崖邊開滿各色野花,秋天則長滿酸棗、蒿草,下面的溝里蘆花飄蕩,是我喜歡的景色。

由於挨著工廠,路邊的農田開始有了農家,大黃就是這家人家的看家狗。大黃很盡責,每見有人走過,就警惕地吠叫。一個女人會出來將大黃喝住。這時,我們就停下來和女人聊聊天,問問地里的收成,家中的情況。一來二去,看到我們和主人熟了,大黃不再吠叫,有時還會遛遛達達跟在身後陪我們走上一截。

別看大黃樣子威猛,但性情溫馴,跑起來時毛蓬蓬的尾巴向上豎起,像搖搖擺擺的旗幟,一閃一閃的白尾巴尖尤其招人喜愛。再散步時,我們會給它帶些吃的。那些年人們還不講究吃棒骨,幾毛錢一斤。我們煮熟後將肉剔掉,骨頭就是大黃的美食。

大黃是個聰明的傢伙,很快掌握了我們的行動規律。每天下午,它會老老實實趴在柴房頂,一副懶洋洋的樣子。只要我們走近,哪怕還差著幾十米的距離,大黃就會一躍而下衝過來,一邊小聲哼哼著,一邊不停地搖著尾巴。

我們並不停下腳步,而是繼續往前走,大黃也不著急,不緊不慢跟在後面。有時也會快走幾步,回過身來在前面等著。

這樣遛上二里多地,上到離土崖不遠的高坡。等我們在廢棄的水渠邊坐下,大黃會立刻湊過來坐在跟前,眼巴巴地看著。我們有時會故意逗逗它,然後打開紙包(那年頭還不時興塑料袋),拿出骨頭一塊塊丟給它。大黃吃骨頭叫我領教了狗牙的厲害,無論多麼粗大的棒骨,大黃叼在嘴裡,三下兩下,只聽得嘁里咔嚓,瞬間就化為細渣。

每天喂大黃,成為散步中的一個節目。大黃吃得很享受,我們喂得也很享受。

大黃吃完了,我和妻子還會在渠邊坐一會兒,然後起身朝遠處走。當我們坐著說話時,大黃會很安靜地卧在一邊;當我們起身時,大黃就會搖著尾巴跑前跑後。但大黃從不跑遠,每當我們下到溝底或者走得更遠時,它會停下來站在崖邊看著,不再往前跟。等我們返回時,它還會等在那裡,再一路跟我們到它家的小院。

那年春天我回北京開會,又隨作家代表團去美國一個月,前前後後走了兩個月的光景。再回來時已是夏天。我和妻子照例在午後散步,一路上還議論著,兩個月不見,不知大黃是否還記得我們?

離柴房還有七八十米時,突然聽得一聲響亮的犬吠,只見大黃從柴房頂騰空躍下,瞬間衝到跟前,搖著尾巴汪汪地叫個不停,顯然十分興奮。我們忙打開紙包,想喂它吃食,大黃並不響應,徑步向前走著,走幾步就停下來,回過頭小聲叫著,並用鼻子示意我們跟上。這樣走了一段,大黃突然拐彎,帶我們進了主人家的小院。我們好奇地跟上,大黃又將我們帶進一個簡陋的小屋。靠牆一個大紙箱,裡面卧著四隻還未滿月的小狗。小狗肉團團的,煞是可愛。好個仁義的大黃,竟帶著我們來看它的孩子。女人聞聲跟進來,邊笑邊拍手:「哎呀呀,新鮮事!大黃從不讓生人看它的娃,這是頭一次領人進來。」

次年春天我又一次回京,再回來時遛上那條小路,出乎意料的,大黃並沒有在那裡等候。尋到那戶人家,女人正在洗衣服,說大黃誤吃了田裡的農藥,和它的幾個娃娃在半個月前都被葯死了。

我和妻子相對無言。之後我們仍然每天散步,常常會想起大黃。沒有了大黃相伴,那條小路少了許多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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