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往事悠悠 我和二妮

作為作家,我交往的人可說是三教九流,五花八門。這裡提到的二妮是幾十年前邂逅的一個農村女孩。

1971年年初,我在農村插隊三年了,因目睹當時農民的貧困現狀,不再滿足於村裡的日常勞動,想做更廣泛的社會調查。於是常常一個人背著書包,裡面裝著最簡單的衣物和筆記本到處走訪。

這天中午,我獨自走在山路上,準備到山頂的小村裡落腳。走著走著,後面小路上連蹦帶跳跟上來一個背書包的女孩,十一二歲的樣子,圓圓的小臉被山風吹得紅撲撲的。小姑娘對於我這個學生樣的年輕人並不怯生,反而主動搭話,告訴我她叫二妮,上午是去對面的大村裡上小學。還說她今年正上四年級,村裡就她一個孩子上學。我問:「你們村有幾戶人家?」二妮想了一下,伸出四個手指頭。

我與二妮邊走邊聊,雖然幹了幾年農活,可走起山路還是沒有小姑娘利索。二妮走一陣就得停下來等等我,遇到陡坡時還會伸出小手拉我一把。

走了好一陣,終於到了山頂。所謂的村莊就是在山頂一塊低凹處削出一段向南的土崖,土崖上掏了十來孔窯洞,其中一孔窯洞當庫房,一孔窯洞喂著兩頭牛。還有一眼水井,井深四十丈。我當時吃了一驚。我插隊的村子也算山區,但最深的井也才十多丈,就那絞一桶水也得一袋煙工夫,這井四十多丈深,一桶水得絞多長時間?

二妮的父親年紀應該不到四十,頭髮卻已花白稀疏,黑紅的長圓臉表情十分敦厚。他最初把我看成上邊來調查情況的幹部,特意收拾出一孔窯洞讓我住,後來我告訴他自己不過是個普通知青。

白天我和村民一起到地里幹活,吃過夜飯就和男人們坐在炕上聊天。

我提些問題,大伙兒就你一句我一句說著,我趴在小炕桌上就著煤油燈簡單記錄。這時,二妮就會坐在一邊看著一圈人說話,還不時爬近一點貼在我身後,羨慕地看我在本上飛快地寫字。我有時扭頭看她一眼,沖她逗樂地笑笑,她也開心地露出淺笑,仍舊目不轉睛地看著我記錄。

聊到下半夜,男人們下炕的下炕,站起來的站起來,各自回家睡了。

這天夜裡,我正在炕上對著煤油燈做筆記,忽然聽到外面有雜亂的腳步聲。不知哪裡走漏了風聲,大隊聽說村裡來了陌生人,於是派民兵過來尋查。聽見二妮的父親說,人早就走了,只在這兒吃過兩頓飯,什麼也沒做。

來人便不再懷疑,只囑咐道:「一定要提高階級警惕。」也就匆匆走了。

在當年的政治背景下,我擔心再待下去會給二妮一家惹麻煩,於是收拾好東西跟二妮的父親告別。

二妮早穿好了衣服站在院子里,聽說我要走,緊緊抓住父親的胳膊仰頭看著父親,二妮的父親猶豫了一會兒,說:「也好,趁著天黑下山,反而少麻煩。」

說著,他又進到屋裡,拿起幾塊乾糧塞進我的挎包,又拍了拍二妮,說:「送你大哥到路口。」我說:「不行,她這麼小,一個人回來太危險。」二妮的父親說:「我眼睛夜裡不好使,讓她送你一段,她跑得比兔子還快呢,不怕,這塊兒山上沒狼。」

於是,二妮拉上我的手沿著與來人相反的路加快步子跑起來。沒多會兒就到了一個高處,往下一條路清清楚楚。我說:「二妮,我走了,謝謝你。」二妮有點戀戀不捨地沖我擺擺手,我略蹲下身,問道:「二妮,你叫什麼名字?」二妮說:「我叫張二妮。」我問:「大名呢?」二妮說:「這就是大名。」我說:「那你為什麼不叫大妮,你上邊還有哥哥姐姐嗎?」二妮搖了搖頭,說:「我有過一個哥哥一個姐姐,我小時候他們餓死了。」我沉默了一會兒,輕輕拍了拍二妮的臉頰,說:「以後如果有機會,我一定回來看你。」

我背好挎包沿著下山的路快速下著,腳底下不時踏滾著石子,跑了好長一段路,回頭一看,山頂上還有二妮的小小身影。我沖她招了招手,那個小小的身影也舉起手揮動著。我知道,只有跑出她的視野,她才會回去。

幾十年過去了,我再也沒有回過那個小村莊,也再沒有見過二妮。雖然只有短短的兩三天,但當年她看我坐在炕上寫筆記時憧憬的神情和背著小書包走在山路上蹦蹦跳跳的樣子卻很清晰地留在了心裡。按年齡算,現在二妮恐怕兒女都已成年,不知她的兒女們是否走出了大山,是否讀了書有了工作。

作為對那段生活的紀念,當我成為作家以後,二妮和當年的許多故事都進入了我的長篇小說《芙蓉國》。

希望二妮和她的孩子們活得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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