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往事悠悠 與狼共舞

我插隊時曾一度被抽調到鄰近的大隊搞宣傳。《新星》中的鳳凰嶺就是這個大隊的風貌:十幾個小隊,三十多個自然村,散落在二十里川穀兩邊的幾十個山頭上。最遠的小隊之間相距二十多里山路,像滿天星,非常分散。

我是宣傳隊年輕的成員,到遠處村莊執行任務自然而然落到我身上。

那時常常白天到地里幹完農活,飯後再開個碰頭會,我就起身趕往相距十幾里的小村子。當地農民一般情況下是不趕夜路的,除非特別緊急的事,也得吆集三五個人才敢動身。那一帶山區有狼出沒,又沒有通電,山路高高低低,長滿蒿草。知道我要走夜路,人們紛紛勸阻,說萬一碰到狼,逃都來不及。我正值年輕氣盛,將「野蠻其體魄」當成自覺的鍛煉,當然聽不進這些讓人氣短的話。再說,也沒親眼見誰真被狼咬傷過。見實在拗不過我,老鄉就塞給我一把鐵鍬,說狼在夜裡撲人,都從高處來。鍬把扛在身上,可做防身之用。

那時的我一是膽大,另外還心存僥倖,哪兒就輪得上我呢?還真是,這樣扛著鐵鍬走了十幾回夜路,一回狼也沒碰到,心裡自然放鬆下來。

結果這天夜裡,真碰到一條狼。借著月光,遠遠地在路中央蹲伏著。我沒有精神準備,冷不防嚇了一跳。停住腳步定睛看去,是條老狼,正悄悄坐在那裡打量我。二十多年後,我在《東方的故事》中將這段經歷寫給了女主人公田秀秀:

「這是一條有足夠經驗的老狼,它知道面前的人是有戰鬥力的還是沒戰鬥力的,是膽小的還是膽大的,是恐懼的還是無畏的,是準備勇敢搏鬥的還是打算怯懦逃跑的。現在,她絕不能表現自己的緊張,表現自己的恐懼。她必須調動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敢,調動出自己的憤怒,調動出自己的凜然氣勢。

「田秀秀平端著鐵鍬,一步一步朝狼走去,像一頭準備廝殺的猛獸。狼很殘忍也很鎮定,一動不動和她對視著,雙方的目光在寒冷的黎明中頂住。狼要把它的目光射到她的眼睛裡,她要把她的目光直逼到對方的眼睛裡。就這樣,她一步一步緩慢而有力地朝前推進著。

「這是一個互相威脅的陣勢,離狼越來越近,當寒光閃閃的鐵鍬頭近到可以一個突刺就戳到狼的時候,田秀秀髮現了狼身體的一點動作,也看到了它眼睛中的一點躲閃。她依然不停止,只是放慢一點速度繼續逼近對方。狼從蹲伏中站起來,在寬寬的土路上迂迴著繞了一個圈,在稍微遠一點的路邊又蹲下來。

「田秀秀想了想,還是端著鐵鍬,轉過四十五度朝狼前進。狼又後退了兩步,閃到路外邊的水渠旁,再一次蹲伏住。田秀秀把鍬把橫過來,鍬頭指向狼蹲伏的路邊。走過一段距離,回頭看見狼又在後面溜溜達達跟了上來。田秀秀走了兩步,突然猛一迴轉身,把鐵鍬沖著一直跟蹤的狼大喊著衝過去。

「狼後退著,一邊後退一邊回頭看著。最後,半倉皇半從容地逃跑了。」

這基本上是我的真實經歷。

那天夜晚,餘下的山路我幾乎是在一刻不停地小跑中走完的。

想想有些後怕。

以後,我再沒有一個人走過這麼偏遠的夜路。

然而,與狼的這次短兵相接,成為我對生活的一次體驗,並且多年後進入了我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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