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往事悠悠 中秋豆腐

我在農村插隊的第二年,為了「發展集體經濟」,和知青們開辦了村裡有史以來的第一個養豬場。養了豬就得有飼料,於是又開辦了豆腐房。豆腐房一共三個人,一個五十來歲的李姓老漢是村裡做豆腐的好把式,被我們請來做大師傅;一個馬姓的中年男人腦筋靈活,負責走街串戶賣豆腐;我呢,是掌柜的兼小工。所謂「掌柜的」,就是負責管賬管料。那時村民們對知青很信任,覺得城裡來的年輕人手腳乾淨,不會多吃多佔。所謂「小工」,則比較辛苦,說白了,就是一切力氣活兒,包括挑水、磨豆子、燒火、餵豬、打掃衛生都得干。這兩樣活兒自然責無旁貸地落在我這個有點文化的知青身上了。

做豆腐有好幾道工序,先得把豆子泡軟,然後磨成糊狀,再用水兌稀,倒在用屜布做成的大漏袋裡,大漏袋是吊在半空的木架子上的,一邊搖著一邊就把生豆漿漏在大鐵鍋里,漏袋裡剩下的就是豆腐渣,是餵豬的好飼料。

怎樣將一大鍋生豆漿燒滾也是技術,要讓它多滾一會兒,又不能淤鍋。鍋滾之後要拿起大瓢,一瓢一瓢地舀起豆漿,又瀑布一樣高高倒回鍋中,這便是典型的「揚湯止沸」了。這樣滾了一陣以後,將煤火壓住,滾夠了的豆漿便冒著熱氣平靜下來,就開始點豆腐了。

點豆腐更是一門技術,最重要的是對火候的掌握。

李老漢點豆腐時我常站在一邊觀看,只見他從缸中舀出一瓢酵酸的漿水,穩穩地沉入豆漿中,瓢在豆漿里轉圈移動著,瓢中的酸漿水便極為均勻平穩地落到了豆漿中,他一邊點一邊說:「要讓豆漿穩一穩,豆漿性子浮的時候,點不出好豆腐。下酸漿水要下得慢,下得勻,千萬不要攪動它,一攪,出豆腐就少了。這就是對火候的把握。」有時,他會把瓢遞給我,讓我學著干。我照他的樣子從缸中舀出滿滿一大瓢酸漿水,將瓢稍微斜著慢慢插入豆漿中,讓瓢像船一樣在豆漿中轉圈移動。鍋很大,幾乎有兩米的直徑,要俯身伸長手臂拿著瓢轉動。先貼著鍋邊轉大圈,慢慢把圈轉小,緩緩的三四圈,瓢轉到鍋中心,一瓢酸漿水在這漫長的過程中均勻地混入豆漿中。停一停看一看,豆漿還是白白的,一動沒動。等豆漿停穩了,再舀起一瓢酸漿水點下去。這樣點了幾瓢以後,豆漿開始澥了,啤酒一樣的漿水在表面出現,乳白色的豆腐腦開始往下沉澱,樣子頗像一潭水中看到的白雲倒影。

這就到了點豆腐最奧妙的時刻,要讓豆腐腦靜靜地沉澱下去。

李老漢說:「人心穩,豆腐才穩。」

終於,豆腐腦在鍋底停穩了,啤酒一樣的黃色漿水也在上面停穩了,李老漢又一瓢一瓢將漿水舀到另一個水缸里,留著第二天餵豬。我拿過一個篦子來,鋪上屜布,將豆腐腦一瓢一瓢舀進去。篦子架在空水缸上面,豆腐腦里的水嘩嘩地滲落到水缸里。舀滿了,將屜布對角一包,用力一勒,裡邊的水分就有力地透過屜布嘩嘩嘩地流入缸中,然後展開屜布,再一次對角勒緊,裡邊的水又一陣嘩嘩嘩地滲漏出來。勒上幾勒,豆腐腦就變成嫩豆腐了。這時將屜布再一次勒緊包好,在上面壓上一個圓木蓋,在木蓋上壓上兩塊大石頭,聽見屜布包里的水又嘩嘩地往外流著,等猛勁兒過去了,就變成淅淅瀝瀝的小雨了。直到這時,這鍋豆腐才算點完了。一晚上過去,第二天清晨將豆腐包打開,就成了圓圓厚厚的一大塊豆腐了。

記得豆腐房開辦後的第一個節日是中秋節,生產隊長一聲令下,按人頭每人分一斤豆腐。幾十年前的農村還很窮,平日里飯都吃不大飽,分豆腐可是大事。為顯示「隆重」,由隊長親自掌秤,會計在一邊登記,家家戶戶拿著盆盆碗碗前來排隊,一邊誇知青「能幹」,一邊議論著分回去的豆腐或炸或燉或炒該怎樣吃,一派喜氣洋洋。

幾十年過去了,現在我有時還會想起那年中秋分豆腐的情景。當時的我,面對著那個熱鬧的場面,或許還有些「為民造福」的感覺呢。

我至今喜歡吃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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