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往事悠悠 過年

我是1968年12月離開北京到山西插隊的。

到村裡不久,就趕上了農曆新年,也就是中國人最重視的春節了。

農村不像城市,沒有星期天和公休日,特別是農業學大寨期間,農民一年到頭在地里幹活,莊稼收了,還要大搞農田水利建設,除了下雨,每天都得出工。但春節不一樣,勞累了一年,過年的時候得好好歇歇,「吃點好的」。那時的農村還相當窮困,常年不夠吃,平日里窩頭鹹菜能吃飽就是好的。但老話是「窮年不窮節」,再窮的日子,過節不能馬虎。

一進臘月,男人們還有一搭沒一搭地出著工,女人們卻早早就忙開了,要拆洗被褥打掃房屋,要為全家老少每一口人都準備出新衣新褲,包括腳上的新鞋。這是一項大工程,平日里要抽空納好鞋底,要把不能再穿的舊衣服拆洗乾淨,備成新襖新褲的里子。

這還不算,還要蒸饃炸糕,把正月里的主食準備出來。先要一籠籠地蒸饃,蒸好後晾掉水汽,一層層碼進缸里,到時隨吃隨取。糕也一樣,山西炸糕用的是黃米,磨成面和好後先要上籠蒸熟,再趁熱揉成一團,揉好後揪成一個一個的劑子壓扁,可直接炸,也可在裡面放上棗泥豆沙之類。炸成金黃色時撈出,一層層壓入小一點的缸中,也是隨吃隨取,但吃前一定得上籠蒸透,否則硬得沒法吃。

殺羊宰豬是年前最熱鬧的時刻,殺好後隊里按人頭分配。平日農民的飯桌上是見不到肉的,肉領回家後要按照不同的用途分類處置。羊肉可以剁餡包餃子,還可以汆丸子;豬肉的做法就多了,村裡一位公認的能人很得意地「教」過我怎樣將二斤豬肉做成八個肉菜:扣肉,咕咾肉,過油肉,紅燒肉……不一而足。對於當時的農村,談論吃食,誰吃過什麼,一種東西怎樣吃又怎樣做,都是極有吸引力的話題。

我和一些知青則被村民們紛紛拉到家裡,為他們題寫春聯。

年就在這樣的期待和準備中一天天臨近了。

知青們都是第一次出遠門,節前就有人被「電報」叫走。那時回京要跟隊里請假,一般是家裡拍個「急事速歸」的電報,雖然都知道是個借口,隊里也就准了。臨到年根,村裡的知青大多還在,我們仍像平日一樣每日出工,不可能也無從像農民那樣準備過年。

記得除夕那天,十幾個知青還商量著晚上吃點什麼,農民們早早把我們分別拉到各自的家裡,說早就準備好了,一定要去家裡吃年夜飯。

我去的這家有四口人,大叔大嬸、未出嫁的女兒和小兒子。一進門炕桌上已擺滿冷盤,有拌粉條、土豆絲、炒豆腐等,中間是剛剛點上火的火鍋,灶上籠屜里熱著蒸饃和炸糕。大叔說我是城裡來的「大學生」,堅持把我讓到炕桌的「首席」,我坐好後他方坐下,小兒子才跟著上炕,大嬸和女兒一邊一個側在炕沿,並不正經吃,要忙著端菜上飯。就著燙好的酒吃了一陣冷盤,火鍋沸騰起來,掀開蓋子,鍋底鋪著白菜,依次一層層碼放著炸土豆、粉條、肉塊、炸豆腐、肉丸子,咕嘟咕嘟地冒著氣。

這就是當地農民待客最隆重的菜式了。

我們邊吃邊聊,大嬸問我家裡有幾口人,父母現在哪裡。那時我的父母正準備下幹校,妹妹剛在工廠上班,未成年的弟弟去了內蒙古。我據實告訴他們,一家人邊聽邊嘆,說「可憐一家人分了好幾處」,又說「你們這大過年的也回不了家」。我忙解釋,是我自己想留下來在村裡過年的。大叔又信又不太信地點點頭:「既來了,就安心過,哪一方水土也養人。」我便不再說明。

除夕後半夜起,村裡零零星星響起鞭炮。那時的農民還很窮,能買百響一掛的小鞭就很不錯了。燃放前先將編起的炮捻解開,一個一個地點,孩子們成群結隊地從這家燃到那家。大年初一,看誰家門前的炮屑多,說明誰家來年的運道好。而這炮屑,初五之前是不興掃掉的。

由於大年三十睡得太晚,我是在初一半前晌才走到街上的。猛然眼前一亮,但見家家戶戶、老老少少都喜氣洋洋地立在街口,每個人都一身新襖新褲,包括腳上的新鞋。這使還是平日勞動打扮的知青們很是扎眼。去家裡磕頭拜年被當作舊風俗早已禁止,人們就在街口互道過年好,問候的同時也用目光彼此打量,看誰家的新衣最合體,誰家的花襖最漂亮。從這兒就能看出誰家的日子過得好,誰家的女人能幹。

我從小到大自然已過過不少年,但那個年讓我感覺特別新鮮,也是我至今印象最深的「年」。那在眼前晃動的新襖新褲,那冒著熱氣香氣襲人的火鍋,都成了我對「過年」最形象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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