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往事悠悠 少年主編

初中畢業後,我如願考入北京101中學。

擔任高一語文課的女老師姓吳,中年,相貌有些特別,用那時學生們的評價,就是有點「洋氣」。還記得第一次上作文課,我低頭在課桌上認真地寫著,忽然發現身後立著的吳老師,她顯然已經不動聲色地看了好一會兒。我有點不自在,又有一點得意,因為從小學起,我的作文就受到老師賞識,並且常常會被張掛在教室的牆上成為範文。

幾天後,吳老師把我叫到語文教研室,問我是不是很喜歡寫作文。吳老師說:「學校有一份學生辦的刊物,叫《圓明園文藝》,現在需要更新人手,你願不願意參加?」我一時沒有準備。停了一會兒,吳老師又說:「編輯部的工作量比較大,如果你願意干,還要做好準備,把工作和學習的關係安排好。」

這裡要說明的是,之所以叫《圓明園文藝》,是因為101中學就建在圓明園舊址上。

不久,我成了《圓明園文藝》的副主編,一年後的高二,又成為主編。

《圓明園文藝》是個櫥窗式刊物,三個很大的玻璃窗,貼滿學生們的作品。每兩周出一期,面向全校學生徵稿。稿件形式自由多樣,詩歌、散文、小說、雜談均可。各班的語文科代表就是刊物的通訊員。我們定期開會,與那些正式出版的刊物一樣,徵集來的稿件也要一一由編輯部審閱,討論後再決定哪些稿子可以採用。決定採用的稿件還要挑出幾篇放在重點位置推出。這樣,當所有的稿件都定下來之後,編輯部將買來的漂亮稿紙分發至稿源所在班的語文科代表,由科代表安排本班書法最好的同學用鋼筆字謄寫出來,並請有繪畫特長的同學配以精美的刊頭、刊花。這樣,新的刊物出來,既是美文的比賽,還是書法和藝術的展示。

當主編是我學生時代的一段經歷。之前寫作文,一般只會考慮自己怎樣寫好,但作為主編,編稿子的過程則訓練了另一種眼光。在挑選和欣賞那些優秀稿件時,我常常會想,這篇稿子到底好在哪裡,為什麼會吸引人?同樣題目如果讓我來寫,我會採用怎樣不同的角度?

這樣,邊編稿子邊學習,我的寫作能力也在提高。

那時,每當新一期《圓明園文藝》出刊時,學校的廣播站會用高音喇叭在課間多次向全校廣播。在午飯和晚飯前後,玻璃櫥窗前會密密麻麻地圍滿了學生,寫作者都是相互認識的人,人們邊看邊議論,氣氛好不熱鬧。我常常會和編輯部的其他同學遠遠站在一邊看著,心裡得到的滿足大概與今天的正式刊物暢銷時的編輯們心情相仿。

還未等到高三畢業,「文革」爆發。因為吳老師的丈夫是1957年的「右派」,受其株連,她成為學校最早一批被揪出來的「牛鬼蛇神」,屢次被批鬥,被罰干最臟最苦的活兒,被剃陰陽頭,受盡污辱。性格剛烈的她選擇了在學校宿舍里上吊自殺。

那時《圓明園文藝》早已停刊,並被批為「毒草叢」,我也因此成了「修正主義苗子」挨了幾張大字報。這在今天看來算不上事情的事情卻對當年的一個中學生有一點壓力。當吳老師的遺體被蓋上床單從宿舍里抬出時,我遠遠地看著,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複雜感受。

成為作家之後,關於「文革」我寫了《芙蓉國》《蒙昧》《那個夏天你幹了什麼》等五部長篇小說。那是我對這段重要歷史的反思與記憶。而當年那個單純的理想青年對「文革」的理性思考和懷疑,其發軔點之一,或許和吳老師的不幸遭遇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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