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最新記憶 難忘的春節

在我年少時,春節是值得期待的。但這樣的春節卻在1968年戛然而止。那一年我下鄉插隊,不久弟弟被發配到內蒙古。父母去了河南幹校,北京只留下妹妹一人進了工廠。一個曾經完整的家就這樣散了。

接下來的一些年,我的家和許多中國家庭一樣顛沛動蕩,其間家人也見過面,但始終沒有團聚過。1976年年底,中國正經歷著一個重大的歷史轉折。而我的家人也通過書信往來確定,一定要過一個團圓年。

這自然是父母盼望了多年的喜事,但臨到眼前又頗多為難。

首先是怎麼住。父母早已從幹校到了太原,在大雜院里分得一間十多平方米的房子,帶到幹校的傢具早被充公,經營了半輩子的家當只剩下兩隻木箱和一些被褥。簡單的傢具再加上取暖的煤爐,小小的屋子被堆得滿滿當當。當年家人四散時,我和弟弟妹妹還是學生,現在我結了婚,妻子自然要「回家」過年。在北京的妹妹也準備帶著新女婿「認門」。在內蒙古的弟弟早請好了假,這樣,連同父母要有七口人在這個家裡過年。我和妻子還好辦,單人床邊架一長條木板,鋪上被褥也湊合了。弟弟是單身,小地桌兩邊架上小凳,勉強也能睡人。但新進門的女婿就不能太對付了。於是父母找單位借得一間小房,用木板在長條凳上一搭,新床單新被子一鋪,以當年眼光看,也算過得去的「新房」了。

解決了住,過年的重頭戲自然是吃。一向節儉的母親說,平時再怎麼難,過年不可馬虎,尤其是她這些年和子女一起過的第一個團圓年。那些年物質匱乏,糧油肉蛋都要票,連花生、瓜子也在過年時才能憑本買上幾兩。母親四處打聽,知道有些東西在郊區可高價尋到,於是冒著寒風走很遠的路從農民手裡買來雞鴨肉蛋,螞蟻搬家似的跑來跑去,臨近過年,居然有了相當豐盛的儲備。母親事先腌制了鹹鴨蛋,還做了松花蛋。反正是臘月,雞鴨肉放在室外也可凍得邦邦硬。還要拿出一部分腌制。母親先用粗鹽將肉里里外外搓勻封到瓮子里,隔三岔五地翻動,大約半個月鹽充分入味後,取出用繩子吊起風乾。母親腌制鹹肉表面看手法簡單,除了鹽幾乎不放別的調料,但不知為什麼,總比外面賣的好吃許多。

筍絲亦是必不可少的美味。母親早早托親戚從南方寄來筍乾,提前十幾天用清水泡上,除了隔天換水,還得不時拿到爐上煮開,反覆多次才能將筍乾泡軟,再切成薄薄的筍絲。等咸雞、咸鴨、鹹肉都上鍋煮好了,鹹肉湯正好用來煮筍絲。整個過年期間,除了腌制的咸雞、咸鴨、鹹肉等每餐必備,大碗的筍絲也會一頓不落擺上餐桌,其鮮香可口是任何葷菜素菜都無法比的。

除夕夜,母親將早已備好的飯菜堆滿餐桌,心滿意足地看著圍簇在身邊的子女們。父親說:「這個春節全家總算團圓,真不容易。我提議先到院里放幾掛鞭炮。」於是一家人相跟著走到院里。那時鞭炮很少花樣,無非是幾毛錢一掛的小鞭。我們在夜色中點燃爆竹,噼噼啪啪的炸響引來一群孩子圍觀。鄰居們向父母祝賀:「今年好,孩子們都能回來過年了。」我那時在工廠,還沒有開始寫作。弟弟正謀劃著怎樣調離內蒙古,妹妹則開始大學課程的學習,父母也在積極聯繫回北京工作。

又過了幾年,我成了作家,弟弟妹妹靠努力都獲得了大學文憑,父母則如願重新在京安了家。每年除夕我們仍會與父母團聚,母親一如既往地精心準備年夜飯。

之所以特別「紀念」1977年的春節,除了那是家人多年離散後的團圓,還因為對整個中國來說,在這個乍暖還寒的時節,人們心底似乎對未來生出某種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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