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最新記憶 編輯小位

小位是我一本書的責編。2006年秋,我收到一封E-mail,對方是一家圖書公司的編輯,主旨當然是約稿,除了一般的客氣話,特別提到自己是民俗學碩士,一直關注人文話題。

寫信的就是小位。由於姓位的人很少,她的名字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那時手邊正好有部書稿,以個案故事的方式講了一位心理學家對焦慮症患者的治療過程。書稿寫成後曾給出版界一位朋友看過,他出版過我的不少書,但讀這本書他卻感覺「不大理解」,似乎「看不到市場」。我對自己的書很多時候是「守株待兔」,有人約了,就拿出來,一時沒有合適的出版條件,我也不急。我給小位的回信簡單介紹了這部書稿。小位很是興奮,並很快將我隨後發去的「內容簡介」及部分樣章申報了選題。這就是後來出版的《焦慮症患者》。

在書的出版過程中,小位和我有過不少交流,除了編輯和作者之間就書的版式編排及封面設計等,她還多次談到閱讀這本書的體會。我告訴她,寫這本書,除了想讓讀者了解更多的心理學知識,使人們面對抑鬱症、焦慮症不必恐懼,我還希望對患者的親人有所幫助,告訴他們怎樣建立信心,使患者的康復有更妥當的環境。抑鬱症、焦慮症是一種心理疾病,不像生理疾病那樣容易識別。一個人生理患病了,哪怕是發燒感冒,都很容易得到家人朋友的同情和照顧,更不用說那些腫瘤或臟器病變等重大疾病了。心理疾病則不同,通常的醫學檢查並無癥狀,但病人的痛苦更甚。這類病初起,家人還會關心,但時間長了,缺乏相關知識的人會認為患者在「裝病」,是「沒事找事」,又由於對病況認識不清,造成親人疏遠,這種情境下會使病人更感無助。

書在第二年春天順利出版,看得出在封面設計及內文版式上小位都下了很大功夫。小位還將它推薦給有過焦慮傾向的老師看。老師說很有幫助。這都讓人欣慰。

這本書出版後我收到很多來信,書也很快再版。一天,我意外地收到網友轉來的一篇小位的博文,講的是她一段親身經歷。

小位出身農村,是村裡的第一個大學生。這樣的女孩在大都市生活會面臨怎樣的壓力想想就知道,更不要說她還承載著榮耀家族和回報雙親的重負。

小位有個叫向陽的表弟,是村裡僅有的幾個大學生之一,從小到大都是聽話的好孩子,在三次高考之後上了本科。五年的學習花費甚多,為了讓這個兒子出人頭地,父親與弟弟共同外出打工掙錢,這種付出自然也就附著了絕大的期望。向陽學的是土木工程設計,很費腦力,常對家人說感覺吃力,畢業後好不容易找到工作,又要熬夜繪圖,偶爾回到家裡也是對著牆發獃。向陽是跳樓自殺的,這是他選擇的最決絕的告別方式。死時一手遮臉。他出事後同事並不了解他的苦惱,只知道他經常吃藥。單位也難以理解他為何走上這條路。向陽的骨灰被埋在村西南的小溝邊,那是十分僻靜的地方,很少有人走過。一個生命就這樣消逝了,離他大學畢業僅僅一年多的時間。

向陽留給家人一部電腦,裡面存有他生前的錄像,愁眉不展,淚流滿面。

小位說,她也是直到向陽出事後才知道他患了抑鬱症。在農村,沒有人懂得抑鬱症是怎麼回事,得了這種病在家裡是誰也幫不了的,只有自己想辦法。小位猜測,怕被別人當作精神病人,或許是向陽棄世的原因之一。小位也是有過抑鬱症的,被折磨過很長時間,好不容易才走出來。這些敘述使我了解到小位為何對《焦慮症患者》有獨特的理解,這或許就是這本書與小位的緣分。

我曾在農村和工廠近二十年,對底層百姓的生活很熟悉。我知道成功對於出身低微的年輕人的價值,但我還是提醒小位和那些太要強的年輕人,不要對自己再舉鞭子,因為不催趕著,他們已經非常努力了;相反,倒要對自己更寬厚些,不要目標太高,累著自己。

善待世界既包括善待他人,也包括善待自己。

我和小位至今未曾見過面,她多次路過北京想「請我吃飯」,我都謝絕了。這是因為我不喜歡任何形式的應酬,她對我的理解、我對她的關切用不著任何錶面形式。

小位現已到另一城市工作。逢年過節,她會發來E-mail講述自己一年的收穫。我對她的告誡是,由於曾經有過的抑鬱症,即使康復了,也還要小心,一生都要注意高目標的困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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