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最新記憶 鄉醫老趙

1989年年底,我從太原回到榆次小住,由於某種原因不便離開,便索性給自己放了個小假。假期對於年輕時的我非同尋常,因為成為作家後,我的生活基本都圍繞寫作。無論幹什麼,哪怕是遠方來客的訪談,總還記掛時間,怕耽誤了正事。但這段時間,我決定放鬆一下,閑散上一陣。有個細節至今想來還覺有趣,那日我仰在床上發獃,之後悄悄地笑了。妻子不解,問什麼意思,我伸著懶腰說:不用寫作的日子真好。

這也說明,我的的確確需要休息了。

我那時住在榆次錦綸廠宿舍,是「文革」期間因陋就簡蓋的一排排平房,鄰里們站在門前窗後就可和屋裡人對得上話。熟人來了,有時連門都不敲就進來了,不像現在城市裡的高樓大廈,同一樓的住戶,幾年下來可能連照面都少之又少,所謂「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

那是一個寒冷冬日,吃過早飯後推門進來一位不速之客,就是我要說的這位在山區鄉鎮行醫的鄉醫老趙,看打扮介於縣城和鄉村人之間,四十多歲,個子很高,嗓音洪亮。因看了我的書,很是「敬仰」,特來拜訪。那些年人們還沒有條件在茶館會客,我的家中常會不請自來一些素不相識的客人,寫作時我會提醒訪客注意時間,但老趙來時我正給自己放著假呢,於是沏茶倒水,從「望聞問切」開始,聊得很是投機。聊了一陣,老趙將目光轉向我的妻子,說她體質有些虛寒,需要補一補。我告訴他,那一年妻子常為我憂心,以致影響了健康。老趙說不妨,若信得過,我給她開上幾服藥,吃後會大有補益。

此前我們已經中醫中藥地聊了一陣,自覺對他有把握,於是請他把脈開方。

老趙把脈後拿起紙筆略一蹙眉,唰唰唰很果斷地開了處方。在交給我的時候特意叮囑,抓藥時一定不要理會藥房師傅的話,放心照吃就是。我接過藥方一看,用我那時尚有限的中醫知識來看,稱得上是一劑「虎狼之葯」,於是向他請教:「如此大熱的補藥,患者的身體是否承受得了?」老趙一笑:「對於虛症若小打小鬧地補一下,只會使虛火更盛,完全達不到補的目的。只有補到一定的分量,火才能沉入體內,起到補的作用。」

見我將藥方收好,老趙躊躇了一下,說:「我來找你,其實是有件事想麻煩你,你別見怪。」見我很明朗的表情,他說前一陣遇到了點難處,想讓我幫個小忙。我點頭:「只要能做的,但說無妨。」他有些尷尬,似乎不好開口。我又鼓勵,於是他說,想從我這裡借五百元錢,但將來一定會還。

原來是這麼個事,我鬆了口氣,立刻從裡屋取出錢來交給他。老趙將錢收好後,無論如何要寫個借條,那年頭五百元錢還算個錢,但還是被我堅決拒絕了。

轉天妻子拿著藥方去了附近一家藥店。開藥店的老闆是個當地有些名氣的醫生,我們早已是朋友,我散步時路過他的小店,常會進去侃侃中醫中藥一類,很是投機。老闆對著藥方一時有些發愣,問抓給誰吃,妻子說自己吃。朋友大搖其頭:「這個葯大補,如此大的量,你這個年齡吃了不僅無益,還要掉頭髮的。」於是妻子將老趙的話重複給他,說開藥方的醫生早說了,不要管藥房的師傅說什麼,照抓照吃就是了。老闆仍不放心,找到家裡,聽到我的解釋方說:「既是如此,我就不說什麼了。」

妻子接連吃了鄉醫老趙的幾服藥,一點火沒上,且效果奇好。那一陣走出來,許多人都覺得她臉色紅潤,人也顯得年輕了。

之後不久我回了北京,直到1990年年底才又回到榆次,只打算小住。說來也奇怪,到榆次沒幾天,老趙居然又一次尋了來,專程為了還錢。其實我早將他借錢的事忘到腦後,倒是他的另類藥方讓我一直記憶深刻。我問他之前可曾來過?老趙搖頭,說上次見面後這還是第一次來榆次。於是我告訴他自己一直住在北京,這是才回來不久,住不了幾天還得回去。說罷兩人相視大笑。老趙得意地說:「我算準了你會在,咱們就有這個緣。」

老趙說:「上次他進門前確曾想過,和一個素不相識的人伸手借錢,不知會不會被人看成騙子,也不知你這個作家會不會誠心待我。」

這件事已過去二十多年,幾年前他不知從哪裡得到了我妻子的電話,說他現在諸事順遂,什麼時候路過北京想見上一面。我們沒有再見過面,但人生的這次緣分還是留下了有趣的記憶。

我從年輕插隊時起,多年生活在社會底層,結交了不少奇人異士,對於民間智慧從不敢小覷。他們也每每把我當成摯友,將從不示人的「秘密」毫無保留地告訴我。

我很珍重與鄉醫老趙的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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