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親情與友情 我們是兄弟——為同事楊志廣送行

到北京三十餘年,還第一次見得這麼早就下起那麼大的雪——那天我走到戶外,仰頭望著紛飛的鵝毛大雪,突然心頭一陣發緊:老天怎麼啦?

老天——它真的出事了啦!它要無情地把與我同齡和同社同室工作了十四年的好兄弟楊志廣帶走了……大雪的第二天,我正在發燒,又趕上北京正迷漫在甲型流感的瘋狂之中。本來不該出門,但因為是志廣、因為是我的好兄弟,我必須到醫院去一趟!

可剛出門,我就想折回——原因只有一個:我不想再看到那痛不欲生的一幕幕悲情……

我的父親與志廣患的是同一種絕症:肺癌,他患病時間比志廣早兩年,我父親從查出絕癌到去世十一個月。所以在我父親去世兩年後得知志廣查出肺癌時,我內心緊張得要命:這還了得!

誰都清楚,患上這樣的絕症,便意味著行將死亡。

活著的人並不清楚死亡的那一瞬是多麼可怕。但幾乎有些經歷的人都知道,患肺癌的人在結束生命時候是最痛苦的,尤其是像我這樣親眼見過父親離世情景的人更加知道這一點。

志廣啊,你怎麼也會患這樣的絕症呢?你不該!你可以生各種病,可以一直不用上班,可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但你無論如何也不能患這樣的絕症!

當時的我就是這種心境,然後每每見到志廣時臉上則不得不總是掛著很不自然的笑容這樣對他說:「沒事,治療一段時間就會好的,你想休息就休息,你想上班看看稿子就來班上……」

事實上我心裡在想:說的什麼廢話!

與志廣認識是在1995年,那時我在《新生界》文學雜誌當主編,當時已經知道我快要到《中國作家》了,於是藉機邀請了一批《中國作家》的工作人員和汪國真、畢淑敏、徐坤等作家到我老家「沙家浜」採風,就在這一次與志廣相識,第二年開始我們便成了情如兄弟的同事……

八九年彈指一揮間。2004年我開始主持《中國作家》工作。2005年,我、志廣、肖立軍又在籌劃將《中國作家》由月刊改成半月刊,創辦《中國作家》紀實版。2006年我們幹得風風火火,受到同行的熱切關注。而就在我們再次意氣風發迎接新的挑戰時,從內蒙古採風回來的志廣在煤炭醫院體檢時被告知患上肺癌……

天!這是我當時在內心重重發出的一聲嘆息。因為我知道患上這樣的病等於宣布你的死期,而且你必將面臨死亡前的極度痛苦……

志廣啊,你不該得這種病,善良而內向的志廣,勤奮而志遠的志廣!

我的父親離世的時候是七十二歲,這是男人的一個坎,他沒有過去。而五十剛過的人卻要接受死亡的挑釁實在無法接受。志廣和我同是1956年出生的人,而且生辰的月份也非常近,又同在一個單位,十幾年時間一直在同一個辦公室工作,共同在為一本《中國作家》的發展與生存奮鬥,我們基本上又同處一樣的職位。很難想像十幾年裡我們竟然從沒有因為什麼事爭吵過一次、紅過一臉,這或許在文學圈裡是少有的。所以我們內心都把對方當成親兄弟相待。有一個例子可以證明:在志廣患病的後期,有一天他突然給我打電話,半天說不出話,當我連呼他幾遍後,他才不停地哭泣起來,而且始終沒有說出話來……我知道他太痛苦了,於是趕緊趕到醫院。見面後,志廣的表情好了許多……當我想多坐一會兒與他聊聊天時,他卻一再讓我「走吧走吧」。這樣的提示只有親兄弟之間才有,因為他不願意將自己的痛苦轉嫁給他的好友,我知道他的這份心意。

這樣善良的兄弟怎麼可以就這樣地走了?我很痛苦。從父親患病、離世,到同室同事志廣再患絕症的這四年多時間裡,我的內心一直如此。

關於志廣,作為同事,我有說不完的話,因為我是後來才到的《中國作家》,他在《中國作家》的資歷比我深得多,他對文學和編輯的理解與功力也比我強,他在作家圈裡的影響也是人人皆知的。在我們的前輩中,京城早有「四大名編」之說,而我一直這樣說,在繼章仲鍔、張守仁等四大老名編之後,京城的文學期刊界的編輯隊伍中,志廣是屈指可數的新一代名編。尤其是他對小說的理解和感覺,是被許多著名作家、批評家和大編輯們所認可的。我的這些依據一是來自《中國作家》內部,因為志廣一直分管小說編輯室,而小說編輯室是《中國作家》的支柱,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編輯部一直是志廣領導的,即使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雙月刊時期,《中國作家》經歷了馮牧、高洪波、章仲鍔等幾任領導,但干實際工作的始終是志廣為首的一批業務骨幹,而且可以這樣說:作為編輯部負責人和主管業務的副主編,志廣在這其中所付出的是最多的。

「志廣」,是楊志廣的名字,但又是我們大家對他的稱呼,在雜誌社,我們所有的人都這樣稱呼他。這是一份親切,一份特別的沒有距離的親切,在我們同輩之間,這是兄弟間的稱呼;在與老一輩之間,這是一份親切;在與年輕一代,這是一份尊敬。一個人能夠被人這樣稱呼並非易事,但志廣做到了,他以自己一生的謙和、平實、善良、包容的美德獲得了這份廣受的尊敬和稱道。志廣這樣優秀的編輯家、批評家現在在文學圈裡已經不是很多了,這一點更讓我感覺他的匆匆離別,實在是文學界的一大損失。

我到作家協會比志廣要晚,後來因為工作需要,成為雜誌社的主編。作為副主編的他,沒有因為這一點而內心產生過不悅,相反在日後的幾年裡,他始終如一地支持幫助我,並且與我一起設計、策劃《中國作家》的幾度改刊和新的發展思路,其間我們一直並肩戰鬥,使得《中國作家》從雙月刊變成了全國唯一的文學半月大刊。特別是將一家文學期刊明確地分為「小說版」和「紀實版」來辦,這是文學期刊如何適應當下市場需求的一種有益嘗試。近幾年,如《當代》等一些大刊紛紛增設「原創」或「長篇版」,從某種意義上講是借鑒了《中國作家》的改刊經驗。2008年6月,當我離開《中國作家》時,我們在總結近十年的辦刊探索之路時就與志廣談過一個共識:文學期刊要在當下的社會條件下獲得進步與發展,就必須經常地進行內容和形式上的調整,否則就難有出路。實踐證明我們的探索是成功和有益的。在我離開《中國作家》的一年多時間裡,在新主編艾克拜爾的領導下,《中國作家》越辦越好,人氣不斷聚增,令人欣慰。而這其中,患病後的志廣的貢獻毫無疑問仍然是重要的,並且更加讓人敬佩。

在開始得知志廣患絕症的那些日子裡,我特別擔心他會很快徹底地垮了,但令我驚愕和意想不到的是他竟然在面臨絕症時表現得那麼從容、那麼堅強和那麼無畏!這份從容、堅強和無畏表現在志廣這樣性格的人身上,在我看來是極其偉大和超然的。因為換了我和其他人能不能做到這一點,實在是另當別論。兩年多時間裡,志廣一邊治療,一邊上班,基本上仍然承擔著副主編的角色,而一個人能夠在生命的最後歲月里忍受著肉體和精神上的巨大痛苦的同時,仍然如此兢兢業業地工作著,也充分證明了志廣對文學、對事業、對人生的那份執著、熱愛和淡定。每每想起這些,讓我更加對自己的好兄弟、好同事——志廣有一份崇高的敬意,並且禁不住淚水盈眶……

志廣是不該這麼早就走的。如果身體不出問題的話,毫無疑問他應該是中國作家協會所屬單位的一位表現十分突出的主管領導者,也毫無疑問他是全國眾多作家心目中的一位優秀的編輯家、好朋友。

我知道,《中國作家》創刊近二十五年間培養了一大批優秀作家,今天那些活躍在文壇上的中青年作家,幾乎都受恩於《中國作家》的滋潤,而他們又幾乎都接受過志廣作為編輯朋友式的指點,於是我們會發現:雖然志廣在《中國作家》的二十幾年間一直在為別人默默無聞地作嫁衣,但經他之手「出籠」的一部部作品卻早已響徹中國文壇,為廣大讀者所熟識,並且永遠地寫入文學史冊。從這意義講,志廣短暫的一生留給我們和這個世界的其實是一筆相當巨大的財富。對此,我想文學界應該有足夠的時間去總結和褒揚。

人活著的時候,人們並不珍惜許多東西。似乎只有到了真正患病和離世的時候才明白什麼叫珍貴,然而到了那個時候又有什麼用呢?

我們都知道這個道理,但又有誰在沒事的時候把這樣的事放在心上?有人說人生就是一場痛苦,這話不無道理。問題是身處這種痛苦之中的人常常還在這樣的痛苦中自添百倍的痛苦來折磨自己、折磨別人。志廣在患絕症後與我有過多次談話,當我十分關切他的病情發展情況時,他卻平靜而真切地反倒一次次地提醒我:「建明,你的臉色不太對勁,有時間去查查。」「你瘦多了,得多注意了!」這些話是我離開《中國作家》碰見志廣後他常對我說的話。那一刻,我的心頭會頓時湧起一股股暖流……這不就是兄弟間的親情嗎?

志廣和我皆屬猴,猴性應當是活躍和聰明的靈性之物,相比之下,志廣要比我內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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