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親情與友情 謝晉的最後一個遺憾

中國電影事業的著名藝術大師,謝晉導演去世了,早想寫篇文章紀念他,卻因一直無法抹去內心的思痛而幾次都未能動筆。在謝導最後的幾年裡,我與謝導因一部電影而結緣並相處了很長一段時間,這是一部反映農村教育題材的電影,也是謝導從事電影事業幾十年以來的一個心愿,電影的名字叫《琴橋悠悠》,我是編劇,謝導是該電影的總策劃和總導演,遺憾的是謝導的突然辭世使這部電影成了他一個未了的心愿……

十年前,中國的教育問題正處於改革轉型期。我因寫了一部反映貧困大學生的長篇報告文學《落淚是金》和另一部長篇報告文學《中國高考報告》在社會上引起巨大反響,社會各界廣泛關注,我也因此而名聲大振。當時有十幾家大大小小的影視製作單位來找我,包括趙寶剛和中影公司這樣的大腕級導演與製片單位。那時我對電影並沒有太多經驗,後來中國青年劇院影視製作中心的院長親自帶著編劇來找我,於是我便以八萬元的低價將《落淚是金》的版權賣給了他們。可沒過多長時間,中國青年劇院被撤銷了編製,他們就與我的編輯將電視版權轉賣給了中國電視製作中心。之後我得到的消息是這個中心的編劇「一直在抓緊搞」。時過兩年後,突然在中央電視台一套黃金時間播出了一個反映貧困大學生的電視連續劇。我的編劇打電話氣憤地告訴我:「何老師,他們太可恥了,正在播的這個電視劇是我們的,他們剽竊了我們的《落淚是金》內容!我們應該起訴他們!」我當時不太相信,怎麼可能呢?我們完整地把電視劇本交給了這樣一個國家最高的影視製作單位,她一個編劇怎麼可以這樣無視我們的權益而私自把我們的劇本去「重新」加工一個電視劇呢?我懷著不願相信的心情靜靜地看了這部正在央視黃金時段播出的電視連續劇,該片基本劇情或者說主要情節都是我的《落淚是金》內容。最氣憤的是他卻在電視片名後面加了一句「本片內容取自新聞材料」這句話!《落淚是金》一書其中幾個關鍵的情節是我走訪了四十多所大學、採訪了四百多個當事人才獲得的獨家素材,從沒在哪個「新聞材料」上出現過。比如有一個情節,一個貧困生交學費時從內褲里掏錢的情節,這是我在採訪上海的一所大學時一位大學生所給我講述的一個故事。當時我和兩位編劇真的感到很氣憤,如果是小公司、小人物干這類事也就原諒了,而一個代表國家電視製作機構的編劇會幹這種事,實在太令人氣憤了!許多人建議我和編劇跟她打官司,無奈當時因為我工作太忙,精力不夠,所以官司最後還是擱淺了。

通過這事確實讓我對一些影視公司有了很不好的印象。但是與謝晉導演的相處改變了我的一些成見。影視界畢竟還是有優秀的值得尊敬的人,謝晉大師就是!他的為人和他對藝術的真誠追求讓我長久地品味與懷念——

2003年的5月,整個北京城還籠罩在「非典」襲擊的恐怖當中,到處冷冷清清……有一天,突然一位朋友打電話告訴我說:「謝晉導演要找你,想請你寫一部電影本子。」我聽後大為意外和激動,謝導那麼著名的大導演,他會找我寫本子?對方告訴我:他知道你寫的幾部教育題材的書影響很大,正好謝導要拍一部教育題材的電影。原來是這樣!

我們第一次相見在京廣大廈,我如約趕到。大樓里靜悄悄的見不到一個人影。到謝導住的房間後,謝導一見如故一般地揚著他特有的大嗓門,一邊笑一邊指手畫腳地說道:「整個樓就我一個客人!他們都害怕,我不怕!『非典』算個啥,我不怕!我現在住這兒是半價……」雖是第一次見面,但這位年近八十歲的老人那樣樂觀和爽朗的說笑,使我即刻對他產生一種特別的親近感——謝導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對所有的人都這樣平和、親切和真誠。

坐下後謝導對我說:「建明,你的《落淚是金》一書反映當前教育問題寫得非常的深刻!這樣好的題材,假如不搬上銀幕,作為電影人,我感到非常可惜!」

「我打算要拍一部反映農村教育題材的電影。中國的教育問題太多了,江澤民同志在上海當書記時就跟我說過,陳至立同志當教育部長後也非常支持我。我想請你來寫劇本。」謝導向我說出了他的打算。

可以這樣說,我和無數中國人都是看著謝導拍的電影長大的,面對這樣的一位大師的盛情邀請,我又激動又興奮地問他:「為什麼一定要找我寫這個電影呢?」

謝導笑呵呵地指著我說:「我找你不容易啊!你是大作家,名聲很大喲!我今天總算找到你了!你寫的幾本教育方面的書我都看了,所以找你。」我有些受寵若驚。

後來在一次朋友聚會得知,拍一部教育題材的電影謝導早有打算,他曾經打算與寫過《班主任》的著名作家劉心武老師合作,後來又覺得《班主任》反映的是中國二十多年前的教育問題,與目前差異太大了,所以謝導又去找著名作家陳祖芬老師商量,而陳祖芬老師向謝導直接推薦了我。

那一次見面,謝導後來跟我說起了《落淚是金》改編的事,他慷慨而氣憤地對我說:「建明,你的書被人騙走了!前段時間在中央電視台播出的那部大學生題材的電視劇都是用了你的東西,是一個女編劇先找到我的影視公司,然後又讓我們與天津一家影視製作單位合作完成的!最近看了你的書,才知道那部電視劇原來都是剽竊你的東西!你怎麼不跟他們打官司?」我聽後無奈地苦笑,說:「影視界有些人的德行很差,跟那種人打官司會很無聊,我沒那興趣,再說主要是沒時間。」當我把前前後後的過程向這位大師說明白後,謝導仍然憤憤不平地說:「怎麼能這樣!簡直沒有一點基本的職業道德!」

還是說說我與謝導的事吧。

關於謝導約我寫教育題材的電影,當時我心中並沒有數,因為教育是個大概念,寫什麼呢?

謝導明確地說:「我想拍一部中國式的《山村女教師》!中國的教育我看根源是基礎教育,特別是農村的教育問題。現在農村尤其是山區的孩子念不起書,考不上大學,原因就是那裡的老師不行嘛!為啥老師不行?主要是那裡待遇低,沒有幾個人立志在農村和山區教書嘛!」謝導對中國教育病弊這麼一針見血,令我大為驚嘆。原來他要拍一部教育題材的電影就是為這個啊!我們一老一少即刻有了共同語言。而我知道蘇聯的《山村女教師》是部著名的電影,謝導一生追求高品位的大藝術,他的願望就是要拍反映中國形象的《山村女教師》。當時我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能力,說:「恐怕難於勝任。」謝導立即鼓勵我:「你的書寫得那麼好,不會有問題的。我們一起來做這件事!」有大師的話,我便鼓足了勇氣。

從此,我跟著謝導斷斷續續地一起為這部他最後的電影開始奔波……

因為題材定位「山村女教師」,所以我們一起到了謝導的家鄉熟悉情況。先到了他的老家紹興,最後選擇了溫州的泰順縣作為「生活原型」基地。泰順處在浙江與福建交界,是個偏遠的山區。這個地方特別封閉,當時我們去的時候是從溫州出發,要坐四五個小時的汽車才能到達,而且一路非常不好走,嶇崎山路,蜿蜒綿亘。那一年謝導已經是八十歲的老人了,走路常常給人感覺是搖搖晃晃的——其實他一直是這個樣。但當我們只有兩個人的時候,我就十分緊張,因為一旦出了事,我可擔當不起——謝導是我們國寶呀!果不其然,第一次到泰順的路上,就把我嚇了一大跳,至今仍心有餘悸。那一天在半道上,我們從吉普車上下來準備方便一下。坐在緊挨司機前排的他,比我先下,突然我見身材高大的謝導身子一晃,從車門口倒下,然後順著公路邊的斜坡連續翻滾了幾米遠……「謝導!謝導——!」我嚇得飛步跑過去,迅速將他扶起。「嗯——」謝導睜開眼睛,朝我看看,又瞅瞅斜坡,若無其事地從地上直起身,說:「沒事,沒事,是踩空了。」

八十歲的謝導真的沒事。當我為他檢查一遍確定他確實沒事後,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然而從此以後我常提醒自己:千萬不要馬虎,緊跟謝導身邊!同時我也多次提醒他身邊的人:務必要在他單獨出門時派個人跟在他身邊。「沒事!我好好的要派啥人?撞手撞腳的!」謝導總是這樣不聽別人的勸告,老人非常執拗,幾年後他一個人在房間里去世,跟身邊始終沒有人照料有直接關係——為這我常常感到我們許多人是對不住謝導的,他畢竟老了,八十多歲高齡的人怎麼放心讓他再獨自走南闖北地奔波呀?

在泰順的日子裡,我負責採訪和實地感受生活,謝導則忙於尋找拍攝點。晚上我們一起在賓館裡商量劇本的寫作計畫和電影情節的構思。這之後的近一年多時間裡,我們連續三次因這部電影而到過泰順。記得2004年春節剛過,謝導就把我帶到了泰順。從上海出發時,我從蘇州老家給他帶去了兩隻老母雞和幾條陽澄湖的鮮魚,謝導和他夫人特別高興。在他書房裡我們多次長談,談電影,談社會。謝導對當時某某某拍的幾個所謂的大片恨之入骨,道:「簡直是糟蹋電影!」而謝導也常常很無奈,說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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