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親情與友情 「好婆」楊絳今年一百零三歲

癸巳年春節前,中國作家協會安排我去看望和慰問一批老作家,其中有錢鍾書先生家。錢老先生已故,他的老夫人楊絳依然健在,楊絳且也是一代文將,所以每年包括鐵凝主席在內的作協領導都要去拜會和慰問。能到這樣的文壇巨匠之家自然是件幸運的事。但對我來說,還有層特殊意義,因為錢鍾書先生和夫人楊絳都是我的老鄉,「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可不,當我踏進錢府與一百零三歲的長輩見面握手那一刻,我們一老一少用蘇州話相擁相親時,我的眼裡含著淚花,不想老人家竟然也是晶瑩閃動……

去之前,同事告訴我:楊絳先生今年有一百零三歲了。天哪,一百零三歲是個什麼樣呀?我想像:那一定是顫顫抖抖、坐在床頭有人替其「翻譯」才能點點頭的人吧?何曾想,我眼前這位一百零三歲的老鄉,見到晚輩的我踏進門檻,便滿臉紅光、帶著一臉慈祥的微笑,竟然「噌」地從沙發上站起,邁著均穩的小步直面而來。

「謝謝,謝謝你們又來看我。」她用一雙柔軟的、充滿彈性的手將我的雙手握緊。

「您……」我一時語塞,這就是楊絳先生?一百零三歲的老人?

「儂好啊!」我不知說啥為好,因為事先知她是蘇州老鄉,所以說了一句蘇州話。

「好好!儂也是蘇州人啊!」不想楊絳先生立即用一腔純正的蘇州話回應我。

「是啊是啊。吾俚兩個都是蘇州人。」我連忙回應。錢鍾書和楊絳的老家離我家不遠,在無錫,無錫過去一直是蘇州管轄,所以我們是真正的老鄉。錢先生和楊先生是一對傳奇夫妻,他們兩家本來就是熟人,有這對文將姻緣就更加親近,這在我家鄉都知道。錢鍾書先生的《圍城》,堪稱「中國近代文學中最有趣、最用心經營的偉大小說」。這部「偉大小說」是錢先生在上海淪陷時所作,同時傾注了夫人楊絳的心血。正如錢先生在《圍城》出版時序言中所說:「這本書整整寫了兩年,兩年中憂世傷生,屢想中止。由於楊絳女士不斷地督促,替我擋了許多事,省出時間來,得以錙銖積累地寫完。」

《圍城》成就了一代文豪。錢楊二人相濡以沫,一生相敬如賓,體現了我姑蘇大家貴人之家風,也是近代知識界愛情與婚姻的楷模。他們唯一的女兒叫阿圓,錢鍾書認為這是他「平生唯一的傑作」。確實,當我讀完楊絳先生2003年所著的《我們仨》一書後,感嘆這一家三口的曠世親情!敬之佩之。

楊絳先生生於1911年,比錢鍾書先生晚一年出生,今年就該是一百零三歲了。我第一次見如此高壽的長者,不僅是一位文壇前輩,又是一位親切可敬的大老鄉,一時不知如何稱呼她為好,於是便只能請教大老鄉了。

「稱呼您什麼呢?」我撫摸著她柔軟而暖和的手,湊近她的耳朵問。

大老鄉朝我笑笑,抬起右手,乾脆把塞在耳里的助聽器拔下:「這樣反而聽得清。」她的話如涓涓流水,百分之百的蘇州吳話聲調。

「奶奶?」我試探,因為我暗暗一算:怎麼著,她也應該是我的奶奶輩了。在她面前,我第一次感覺自己太年輕了!就是活到八十歲,也會覺得太年輕。

她依然平靜地笑。

「楊阿姨?」

她依然平靜地笑。

「阿婆?」我想起家鄉對比自己長兩輩女性的稱呼,便馬上改口。

大老鄉依然平靜地微笑,笑得讓我有些慌亂。到底該叫什麼呢?突然,我想到了自己的奶奶——我奶奶是1999年去世的,去世時是九十歲,如果活到現在,不也正好是一百零三歲嗎?於是我心頭立即湧起一股熱流……

「好——婆!」我湊到一百零三歲的大老鄉耳邊,深深地用情、輕輕而又清脆地這樣叫了一聲。

「哎——」大老鄉突然聲音爽爽地、溫暖地應道。

緊接著,便是「孫兒」與「好婆」之間的一個熱烈相擁!之後是一陣親切無比的「哈哈」大笑。

「好婆!好婆——」我連聲叫道。

「好婆」又連聲應道。

在我們蘇州,叫「好婆」是晚輩對祖母的親昵稱呼,有的叫「親婆」。看來楊絳先生是非常認可我這個小老鄉對她的這一稱呼的。

之後,「好婆」對我就格外的親熱了。她拿出自己的著作《我們仨》給我簽名贈送,並且在扉頁上認認真真地寫下一行字:

小老鄉建明同志存正

楊絳敬奉

2013年1月14日

我看過錢鍾書先生讚賞他夫人的字寫得好的文章,此番現場親睹一百零三歲的「好婆」書寫,其筆鋒墨跡清秀端雅,實在令人敬佩不已!

「『好婆』啥時候回老家?」我問。

她說,已經有二十多年沒有回了,她說她非常想念蘇州和無錫老家。我告訴她現在我們老家比一二十年前不知又美麗多少倍了!她高興得直言:「蠻好蠻好!正想回去看看。」

「『好婆』看上去也就是七十三歲!有啥秘竅?」

一聽我這話,她的臉上竟然泛出一片紅暈,說:「就是啥都不管。」

是啊,這難道不是百歲老人的長壽和生活的全部訣竅嗎?

「好婆」今年一百零三歲,「好婆」定能活到一百三十歲!我這樣祝福和祝願她。

「好婆」親昵地握住我的手,說:「謝謝儂,明年再來看我啊!」

「一定!」我們相約新的春天。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