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親情與友情 父親的體溫冰碎了我的心

男人之間的愛與恨,莫過於父子之間;父子之間的愛與恨,其實是同一詞、同一種感情——透心痛骨的愛!我與父親之間的感情就是這樣。

在我童年、少年甚至是青年時代,有時覺得父親是世界上最讓我恨的人。

第一次恨父親,是我童年的第一個記憶:那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正值自然災害的年份。我剛剛懂事,卻被飢餓折磨得整天哭鬧。有一次,因為食堂的大師傅偷偷給了我一塊山芋吃(北方人常叫它紅薯),當幹部的父親見後便狠狠地將我手中的山芋摔在地上,說我是「貪吃囡」。為此他在「三級幹部會議」上作自我檢討。因為年幼,那時我並不懂得父親絕情的背後是多麼徹底的廉政。

第二次記恨父親,是因為我家宅前有棵棗樹,結的果子特別甜。每年棗熟的時候,總有人前來襲擊棗樹,摘走一顆顆又甜又脆的大紅棗,我為此怒火沖沖。有一天,鄰居的一位比我小一歲的男孩子在偷襲棗樹的時候,被我抓到了,為了奪回棗果,我與他大打出手。不料被父親發現,他竟然不訓斥「偷棗」人,而是操起一根很粗的竹竿將我的腿肚子打得鐵青,並說:「你比人家大,憑什麼跟人家打架?」我無法理解他的邏輯,於是瞪著一雙永遠記仇的眼睛,在心底恨透了父親。

第三次記恨父親時,我已經二十多歲了,並在部隊扛槍保衛邊疆多年。記得那是第一次回家探親,本來,多年不見,家人很是興奮和開心。哪知,到了晚上,父親瓮聲瓮氣地瞪著眼睛沖我說:「人家比你讀書少的人都提幹了,你為啥沒有?」這、這……我氣極了!本來我對幾個專門靠拍首長馬屁的老鄉提升就很想不通,父親這麼一說簡直像針扎在我心尖兒上。

此後,我對父親的恨有增無減,並發誓要做個有頭有臉的人。後來我終於也算混出個人樣了,在部隊提了幹部,又成了一名記者、一名作家,再後來在京城也常常被人在身份之前冠以「著名」兩字。但與父親的「賬」一直沒有算清——因為以後每次我回老家探親時,父親的臉上總是笑眯眯的,與他年輕時相比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我有點納悶兒,父親變了性格?還是真的老了?但我一直沒有細細去想,就在這忙碌中度過了一年又一年……

在前年年末的一天,姐姐和妹妹相繼打電話來,說父親肺部長了一個腫塊,而且是惡性的。一向對父親滿懷「恨意」的我,那一刻心猛地顫抖起來:怎麼可能?!當我火速趕到上海的醫院時,父親見我後眼圈紅了一下,但即刻便轉為笑呵呵的,且揚起他那明顯瘦弱的臂膀對我說:「你看我不是還很有勁嘛!哪有啥病!」我尷尬地朝他笑笑,轉過頭去時,不禁淚水縱橫……

爸爸啊,你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日子嗎?幾分鐘前醫生告訴我,說父親最多還有半年時間……太殘酷了!無法接受的殘酷——一個好端端的人,一個才過七十歲的人,怎麼說沒就馬上會沒呢?

陪床的那十天,是我成人後的三十多年裡,第一次全天候與父親在一起,白天除了掛掉瓶就是掛掉瓶。於是,父子之間有了從未有過的漫長的交談……

為了分散父親對病情的恐懼,我時不時地提起以往對他的「記仇」。父親聽後常笑得合不上嘴:「你光記得我對你不好的事,就沒有記過我對你好的時候?」

「還真沒有。」我有意逗他。

「沒良心!」父親笑著沖我說。然後仰面躺在床頭長嘆起來,彷彿一下回到了他久遠的記憶之中——

「……你剛出生那幾年,我每年都帶著民兵連在幾個水利工程上幹活,那個時候一干就是十幾個鐘頭,大躍進嘛!幹活乾死人的事也有,我的病就是那個時候落下的(父親到閉目的最後時刻,仍堅持認為自己的絕症是當年拚命幹活受潮引起的)。你小時候幾乎天天尿床,記得你當兵前還尿濕過床嗎?」

我點點頭,臉紅了。

父親問:「你小時候因為這,挨過我不少打,這你沒有記過我仇?」

我搖搖頭,說:「這事我一點不怪你,是我理虧。」

父親搖搖頭:「開始你一尿床我就打你,後來知道這也是一種病,就不怎麼打你了。不過你尿得也玄乎……」

父子倆對笑起來。如今七尺男兒的我為小時候的毛病羞愧不已。對這事我記憶太深刻了,母親不知想過多少辦法,其中不乏晚上不讓我喝稀吃粥之類的招數,可我只要一進入夢鄉,就總會做那些跟小夥伴們窮玩傻玩的遊戲,然後又累得個死活。那光景里又急得找地方尿尿,最後一著急,就隨便找個地方痛痛快快地尿了——等身子感覺熱乎乎時,便已晚矣:床被又讓我尿了個通濕……

父親在病榻上側過頭,問:「還記得你尿床後我給你做啥嗎?」

我忙點頭:「知道,每回你把我拉到被窩裡,用你的體溫暖和我……」

父親又一次長嘆:「算你還記得!」

當然記得!我忙說:「爸,還有一次我印象特深。那年你成『走資派』後,我正好放寒假,我們倆分在一個班次里搖船到上海運污水。半途上,跟上海人打架,我們的船被人家撞破後漏水,結果艙里全濕了,晚上沒地方睡,最後是你上岸到地頭抱了一捆稻草,讓我光著身子貼著你睡的……」

「唉,那個時候也難為你了,才十五六歲,要干一個壯勞動力的活。」父親扭過頭,閉上雙目,似乎在責備自己因「走資派」而害了他的兒子。

其實,現在想來也沒什麼,我記得那一夜自己睡得特別香,因為爸的體溫真暖和……我沉浸在少年時代的那一幕,雖然有些悲情,卻充滿溫暖的往事之中。

突然,在我少許轉過頭向父親的病榻看去時,見他的眼角邊正流淌著一串淚水,便不由急叫:「爸,你怎麼啦?」

父親沒有張嘴,只是閉目搖頭,許久才說:「為啥現在我的身子一點也不熱乎了呢?」

「是嗎?」我趕忙躍上父親的病榻,用手摸摸他的身體,「挺熱的,而且發燙呢!」

「不,我冷……」父親突然像失足掉入深淵似的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於是我只好緊張地順勢身貼身地挨著他……我馬上意識到,父親的內心在恐懼死亡……「沒事沒事,治兩個療程就大體好了。」我找不到更合適的話語來安慰他,只好說著這樣的假話。而且之後的幾個月內,無論在父親身邊還是在遠方的電話里,我都對他說這樣的假話。

我注意到,父親的體溫始終是發燙的、燙得厲害——那是可惡的病魔在無情而放肆地襲擊和摧殘著他日益乾枯的軀體。

之後的幾個月里,我多次從京城返回老家看望被死神一步步拉走的父親。我依然注意到父親的體溫一直在上升,有時我甚至感覺他的肌體是一個燃燒的火球——燒得父親不能著床,如今每每想起他生前那鑽心刺骨的疼痛情景,我依舊膽戰……

去年國慶前夕,父親的病情急劇惡化,開始是每小時吸一次氧,後來根本就不能離氧氣了。最後,我和母親不得不決定再次將他送進醫院。這個國慶長假,是我與父親訣別的最後日子,也是他生命的最後幾天。以前聽人說那些患肺癌者最後都是痛死的,我有些不信,但經歷了父親的病情後,我才真正感受到那些可惡的肺癌,真的太可惡、太恐怖了——它能把世界上所有的疼痛聚集在一起並最終摧毀一個人的生命。

患此病的父親太可憐。他一邊艱難地大口大口地吸著氧,一邊則要忍受著全身如蛇啃噬的疼痛。我和家人守在他的病榻頭,無可奈何。我想幫助他翻身,可剛手觸其膚,父親便會大聲叫疼……躺著的他又不能著床,著床片刻的他既不得翻身,又不能動彈,一翻身筋骨皮肉更疼。我想用手輕輕地扶起他靠在軟墊上躺一會兒,可父親說那軟墊太硬——他的骨架已經被病魔噬空和噬酥了。

「來,靠在我背上吧!」看著父親這也不是那也不行的痛苦,我拭著淚水,突然想出了一招——與父親背對背地蜷曲在床頭,讓他在靠我的背上歇著……

「怎麼樣?這樣行嗎?」我低著頭、將身子蜷曲成四十五度左右,輕輕地問父親。父親沒有回話。一旁的媽輕輕告訴我:他睡著了。

真是奇蹟!多少天又叫又喊的父親,竟然會靠在兒子的背上酣睡了!我的淚水又一次淌濕了胸襟。

十分鐘、二十分鐘……一小時、兩小時……先是我的雙腳麻了,再是我的腰麻了,後來是全身都麻了。但我感到無比幸福,因為這是我唯一能給父親做的一點點事了。那段時間裡,我感覺到了父親那麼熟悉和溫暖的體溫,同時我又深感神聖——我意識到在我們爺兒倆背對背貼著的時候,是我們何氏家族兩代人的生命在進行最後的傳承……

那是熱血在從一個人的身上傳流到另一個人身上,從上一代人傳承到下一代人血脈里……那是一種精氣的傳承,一種性格的傳承,一種文化的傳承,一種魂魄的傳承,一種世界上無法比擬和割捨的父子之情的傳承!

作為兒子,我覺得即使永遠地以這種姿勢陪伴父親,也便是一種必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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