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大戰

夜半時分,政虎依計下山。各隊按照指示,在本陣通過後跟隨而下。聚集在雨宮渡口前的河灘上。

政虎身穿藍線編綴的鎧甲,頭戴金星飾盔,披著鮮黃無袖戰袍,跨在名為放生月毛的駿馬上,一手拿著青竹指揮杖,縱橫各隊之間。

山上的大本營及其他營地,仍像往常一樣燒著熾旺營火。偏西的月亮朦朧照著大地,隨著夜間寒氣愈增,河上冒起的水蒸氣凝結成霧。那霧以非常快的速度變濃。

政虎騎馬低聲指揮部署,身影在霧中時隱時現,頭盔上的金星也閃閃發光。

陣勢很快就部署完畢。先鋒是柿崎和泉守景家,其後是率領旗本武士的政虎,右邊有六隊,左邊有四隊,中軍之後是一個預備隊,由甘粕景時率領,最後是直江實綱率領的輜重隊。

部署完畢,政虎命眾人就地休息。

不久,下山偵測的斥候回報:「海津城及其四周各隊已準備出動,人數眾多,似超過敵軍半數以上。」

政虎知道武田軍確實要偷襲妻女山了。

「好!」

他點點頭,下令各隊出發。

八千越後軍在柿崎景家的先導下,整然嚴肅地渡過千曲川。過河以後,他們儘可能遠離海津城及妻女山,迂迴至北國街道向北行。

霧氣愈重,空中已不見月影,茫茫封鎖天地的霧幕中,所見不及兩公尺。上杉軍在前方及右方連連派出斥候警戒,步步為營,小心前進。

前行六公里後,政虎下令全軍停止前進,就地休息。

「騎馬者下馬!但馬不可離身三尺以上;大家可以坐下,但不能鬆下甲胄,武器不可離身,緊急時一聞螺號就立刻起身上馬,等待指示!」

政虎也下馬,坐在矮凳上。他拄著青竹杖,輪番凝視海津城及妻女山的方位,不時豎耳凝聽。萬物都被濃霧封閉,一無所見,連聲音都聽不到。

※※※

子時稍過,武田軍展開攻擊妻女山的行動。日間時他們已勘查過地形,妻女山背後有座標高六百九十公尺的山,山後有條小徑通海津城,夜襲主力由此處攀上,再由上往下俯衝政虎的營地,然後在妻女山東側一帶山麓部署的軍隊也嘶聲喊殺,倉皇遭襲的上杉軍,就算政虎再勇猛亦無可奈何,唯有從西側退向雨宮渡口,撤至善光寺。

就在出發時刻升起的霧群,對他們來說有如天助。他們暫緩出發,等待霧氣更濃時才展開行動,沿著山路,伏下旗幟,戰馬履草銜枚,悄然成一縱隊前進。

在突擊隊出發後,信玄即部署剩餘的八千兵力,離開海津城。他在甲胄外罩著法衣,戴著那頂著名的「諏訪法性」戰盔,縱橫軍中指揮。隨著馬身起伏,那披在盔後的雪白牛毛便輕輕晃動,在霧中看來有著夢幻般的感覺。

他們沿著千曲川來到廣瀨渡口。這裡河幅雖廣,但水深極淺,全軍毫不遲疑地開始渡河。信玄不時回顧妻女山,雖然在霧中甚麼也看不見,但他相信只要戰事一開,或許能看見焚燒上杉營地的火光和己方勝利歡呼的喊聲吧!雖然期待的事一直沒有發生,但他並不擔心,因為距離預定的時刻還早。

全軍渡過千曲川後,監軍向信玄報告。信玄指示各隊就地休息,但得保持備戰狀態。

信玄坐在板凳上等了一個多小時,凌晨的寒氣沁人,他豎起罩袍領子蓋住頸胸,輕嗽幾聲。

他逐漸有些不耐,但他強自按下這層感覺。儘管如此,他仍覺得山頂的戰事應該開始了。他極目馳望,但見漠漠一片如煙般的輕霧或流或漩。

他似乎聽到遠處傳來雞啼,他懷疑自己的耳朵,但緊接著又聽到雞啼。

他又焦慮起來:「此計應無誤失,會因霧濃而迷路嗎?不可能啊!已經那樣仔細地檢討調查過,不該迷路的……」

他心中疑惑萬端,心想無論如何,先前進再說。

部隊又開始前進,大約走了兩公里,又停下休息。此處為千曲川蜿蜒向北流約一公里的西方。每逢漲潮,千曲川必氾濫,川中島這一帶因而成為淤積許多砂石之原野。霧如薄綿般纏掛在乾枯的芒草與灌木叢中。

信玄又等了一小時,妻女山上似乎未起任何異變。事已至此,不是迷路了就是其他因素,不論如何,都必須承認夜襲失敗。他的焦慮瞬間遽增。

「怎麼辦?」

天色不久就要亮了,若是此刻撤退,徒然落人笑柄,若是照計前進,上杉軍已有準備,恐怕反遭一擊,究竟該如何是好?雖說沒有比在戰場上猶豫不決更拙劣的戰術,但他就是無法決定。

他不由得生氣:「弄到這個地步,竟然連一通報告也沒有,豈有此理!」

夜襲妻女山的將領都是身經百戰的老將,處事如此,令人難以想像!

就在他進退不得、空廢時效中,天色已然透出亮光。就在此時,遠遠前方傳來異樣的聲音,那聲音夾雜在風過草原、水過河灘的聲音裏,若隱若現,但在信玄老練的耳朵裏,聽得出確實是人馬壓境的聲音,而且,是大隊人馬。他胸口一緊。

他回頭向傳令兵隊說:「我確實聽到人馬前進的聲音,但是先鋒隊甚麼也沒發覺,去告訴他們別因為夜長而神思迷糊!」

「是!」

五名傳令兵飛馬奔向先鋒隊。

這期間,天色愈來愈亮,晨風吹起,霧散了些。信玄目不轉睛地凝視前方霧中,不久,他不覺愕然,強把險些呼出口的「啊」聲嚥了回去!

就在同時,他身旁的將士也都「啊」的一聲,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霧氣漸散,逐漸看到五十公尺前如影畫般的己方五隊先鋒,但隨著己方隊伍影子漸濃,在對面也出現如墨汁渲染乳色氣體般的人馬影子,人數眾多。

信玄知道自己一旦顯出驚惶,全軍必定陷於狼狽。他故意慢慢坐下,伸出右手:「拿來!」

一名武士會心地遞上指揮軍扇。

信玄右手執扇,左手捋住長長紅穗,水平舉至眼高處,緩緩向旁一揮。就只這麼簡單的動作,原先都站起的將兵立刻平靜下來,擺出單膝跪地、槍置膝上的姿勢。

信玄把軍扇按在右膝,腦子裏迅速轉動,立刻悟出政虎果然不同一般,發現昨夜的計策,搶先下山,跑到此處等待。

信玄心想:「他兵八千,我也八千,可謂旗鼓相當,我只要能撐到夜襲部隊趕來助陣,勝利是不成問題的!我得設法撐下去!」

他立刻打定主意。他令在本營右方、其子義信的陣地豎起武田世代的日之丸旗、武田菱旗和將軍旗,本陣只豎起一根四如之旗和有馬記的旗幟。他這麼做,自然是要混淆上杉軍耳目,搞不清楚哪一個才是本陣。同時,他遣使,命其於一刻(兩小時)之內急奔妻女山,要那邊的部隊火速趕來支援。

天色更加明亮,霧也消去大半,可以看清上杉先鋒隊的大將旗幟在晨風中翻揚。武田軍一看即知:「原來如此,上杉先鋒是勇猛無雙的柿崎景家。」

山陽的詩句「見曉擁千兵之大牙」想來係據此引吟詠而出。大牙是大將的旗幟之意。柿崎的馬印雖不能說是大牙,但在文學的領域,作那種形容是常事。文學的目的不在追究事實,在於有效地傳達心境與精神。

※※※

《甲陽軍鑑》敘述,政虎在此戰中用的是車輪戰法,亦即各隊如車輪滾轉般輪番出動。後世長期踏襲,江戶時代所撰寫的戰爭亦有關於此戰法之敘述,但究竟是哪種陣法未可得知。《軍鑑》雖記述,各隊車輪之幅條當翻滾至敵陣後再一決勝負,但實際上究竟是陣法呈現何種狀態卻很曖昧。

日本的兵學至江戶時代,以小幡景憲之甲州流為始開始盛行,其他的流派幾乎於其後誕生。換言之,今日所有的學者皆評論,車輪戰是太平時代軍事學者的憑空之論。但筆者的看法是,當時政虎的陣形應是左右隊各分兩隊後排成兩、三排,兩隊相互形成非正式之形狀,彼此扶持而得此名。

當信玄認出柿崎的旗幟同時,政虎也看到敵陣豎起的旗幟。當他看到信玄的旗幟分插兩個陣地時,不覺勃然大怒:「卑鄙!」

但在同時,他也醒悟到信玄是打算拖延時間,等妻女山的部隊趕來馳援。他決定不讓信玄得逞。他瞠目而視,快馬前進。

武田的先鋒有五隊,從陣前旗幟可以看出領軍大將為內藤修理、諸角豐後、飯富三郎兵衛、武田左典廏信繁、穴山信良。那沉著平靜的神態,大有泰山崩於前亦不動的氣概。

面對這樣的陣容,自然難以進攻,柿崎的先鋒一定很快就會停下腳步。政虎把指揮杖橫放鞍前,接過一把火鎗,鎗口朝著天空繼續策馬前進,當柿崎隊的先頭部隊與敵陣相距三十公尺時,他扣動板機。

轟然的鎗聲,令腳下不自覺慢慢要停下的柿崎立刻回過神來。他大喊一聲:「上!」兩千兵馬便喊殺震天地直直衝向飯富及內藤的隊伍。

※※※

柿崎不是那種端坐椅上發號司令的武將,他向來身先士卒,勇往直前。他此時已五十五歲,但剛猛之氣毫未見衰。他一身漆黑盔甲,跨在漆黑戰馬上,手握長柄大槍,像陣黑色旋風直直殺進武田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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